果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郑梅又两手空空地来找他,再次摆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次他让郑梅了毒誓,给自己留了五十万日元,把存折整个全给了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在美术比赛结束之前,他的心境实在经不起郑梅的任何骚扰了。把那个存折彻底交给她,可以避免她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她知道她在东京唯一的依靠已经一穷二白后,也许她就真的收敛了。
一个长相不错的中国女人,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日本丈夫,如果勤劳,正直,上进,在那时的东京活下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当然,如果想有长足展,那又另当别论。
郑梅拿走了那个存折,果然很久没有动静。麦冬估计她总算是结束了豪赌,重归于朴实生活了。他很遗憾当初没有强力阻止她到赌场上班,谁也不会料到,她到赌场没有看到大多数人的输,却只看到了极少数人的赢,结果走上了一条赌搏的绝路。她绝不会在自己那家赌场赌,而是在此处上班,到彼处行赌。
没有了郑梅的骚扰,麦冬的心境总算复归平静。尽管川岛康夫和池田良子一再鼓励和肯定他的天赋,但他明白,跟那些从小就开始进行正规美术训练的人相比,自己在基本上功上和他们相差甚远,唯一弥补的方法,就是加紧练习,多向他们二位请教,同时在未来的选题和构思上面倾注诚意和情感,除此别无它法。
这天周日,麦冬和良子在大教室中做画。数次调色,他和良子都不满意。对于色彩,良子具备极其独到的眼光,最后她确信是颜料质量不够的缘故,想起川岛康夫那儿有较为满意的颜料,便去他那里取。良子刚刚离去不久,川岛雄刚领着另二名学生走入了教室。他们刚刚打过篮球,满头大汗,大摇大摆地进来,站在麦冬身后看他做到半途的画,说了一番讽刺挖苦的话。那二名学生,一个叫浩野正二,一个叫田中尚。麦冬都认得他们,那二个小子,是川岛雄刚的跟屁虫。
麦冬知道,自从川岛康夫将川岛雄刚换成自己,作为画院重点推荐的参赛对象后,川岛雄刚便对他相当的不满了,外加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川岛雄刚就和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他似乎早就准备找机会来挑衅了。既然如此,他此时说点风凉话,麦冬也不好马上反应,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激化。
川岛雄刚见自己的风凉话不起作用,多少有些无趣,转而又对身边那二个跟班小子说道:“一个刚来时连笔都不会握的中国笨蛋,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代表大名鼎鼎的川岛画院参赛的重点推荐对象,诸位觉得奇怪么?”
“奇怪,当然奇怪啦。这在整个日本历史上,也是从来没有生过的啊。”川岛雄刚身子右侧的浩野正二说道。
田中尚也跟风说:“没错啊,川岛康夫院长难道是酒醉后做的决定?打算亲手毁掉川岛画院的声誉么?真是莫名其妙的决定,放弃雄刚这样厉害的人,却换一名草包上阵,真不知道你堂兄是怎么想的。”
“起初我也觉得奇怪,”川岛雄刚故作高深地说,“后来一想,就全明白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我堂兄也是个男人,经不起女人的枕边风。”
田中尚故作惊讶问:“啊?女人的枕边风?什么样的女人,能迷倒我们尊敬的川岛康夫院长?而且,一个女人迷倒了院长,和院长让一个草包代表画院参赛,又有什么联系呢?”
川岛雄刚说:“田中君,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真的不懂?那个女人迷住了我的堂兄,而那个草包,不知道用了什么招术,迷住了那个女人。后来我一直在想,一个草包,凭什么能迷住那么风骚媚人的女人呢?恩,后来总算明白了,那个女人有一半是中国人血统,而那个草包则完全是中国人,中国人到哪里都喜欢拉帮结派,真让人讨厌!而且更讨厌的是,他们居然会拉到了床上。一女侍二夫的滋味,二位,你们没有品尝过吧?”
三个人故作夸张地大声怪笑,唯恐麦冬没有听见。
麦冬气得浑身抖,拿起了裁纸刀握在手中,不过,理智最终占了上风,他改为拿起一支铅笔削了起来。那三人看到麦冬拿起裁纸刀,本来同时一凛,笑声戛然而止,但见他改成了削铅笔,便又续上去,继续夸张地干笑起来,像磔磔怪叫的三只非洲鬣狗。
川岛雄刚见麦冬并无下一步动作,只是专注地看他作到一半的画,胆子又大了起来,领着浩野正二和田中尚,大摇大摆走到麦冬身后,装作欣赏他作的那幅画。川岛雄刚说:“诸君,你们能看出这画上画的是什么吗?”那二人故意摇摇头。
川岛雄刚又说:“笨蛋,草包除了会画草包,难道还会画别的么?看看这颜色,涂得简直像一团狗屎。来,让我来教你什么叫做绘画吧。”拿起边上的调色盘,高高举起,任里面的颜料往麦冬那半幅画上漓漓拉拉地滴落,一边又说:“那个女人,本来是我看中的,没想到被我堂兄捷足先登,不过,像我堂兄那样的人,占有她也是应该的。可是,你算什么呢?你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你竟敢也去占有她?”
那幅画被滴成了一团糟。川岛雄刚继续说:“这就叫印象派,懂么,草包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秘密,请问那个一半中国血统的女人,她的是否又滑又紧呢?恩,这是我一个非常想知道的问题,请你告诉我。”
如果川岛雄刚污辱的是麦冬本人,也许他就忍了。但他一再地在他面前污辱良子,他是绝对无法容忍的。麦冬劈手从川岛雄刚手中夺过调色盘,一把扣在了他的脸上。颜料溅入了他的眼睛,川岛雄刚眼前一片模糊,继尔是无法忍耐的阵阵刺痛,他张口又说了一句:“八格!”
他太不了解中国人了。
他说出了一句最让中国人熟悉,同时又是最让中国人忍无可忍的粗话,和当初的川岛康夫如出一辙,只是二人说这句粗话的背景原因有天壤之别。麦冬拎起座椅,挥手砸了过去,川岛雄刚应声而倒,躺在地上双手抱头,哇哇喊叫:“你们俩个,为什么不帮我啊?”麦冬扑上去冲川岛雄刚身上又猛踹两脚,骂道:“我日你女乃女乃,你懂个屁,老子今天废了你。”这番中国话,川岛雄刚是根本听不懂的。只是那里面传递出的阴狠杀气,让他不寒而栗,刚才的趾高气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浩野正二手中抱着篮球,笨手笨脚地将篮球扔了过来,以示出手相助。麦冬把头一偏,那只篮球便弹跳着远去了。田中尚学麦冬刚才的样子,抖抖索索拿起了一张椅子,摆出一幅想砸过来的样子,麦冬却一把抓起了那柄裁纸刀,大拇指往前使劲一推,裁纸刀的刀锋寒光闪闪地全露了出来,麦冬把裁纸刀往前一举,用日语说:“把椅子放下来!”
田中尚犹豫着,不知道是放下来好,还是继续举着好。他架着一幅金边眼镜,分明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不知道为何要跟着川岛雄刚胡混。川岛雄刚总算从地上爬起来,只可惜颜料的原因,他实在是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只能再次大吼:“浩野正二,田中尚,你们这二个笨蛋,还不快点出手?我们三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中国草包?”
浩野正二受了川岛雄刚这番话的刺激,干嚎一声,抡起椅子朝麦冬砸来,麦冬闪了一下,后背被椅子砸中,他忍住剧痛,迅疾拣起那张椅子,又顺手砸回,正打在浩野正二的腿上,浩野正二惨叫一声,扶住桌子喊疼。麦冬看了这二个人的表现,心里反而踏实下来,看来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在这代人身上几乎已荡然无存了。
实际上到日本没多久,麦冬就已经感觉到,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曾经所谓的“菊花和刀”的那种质朴刚健,已悄然无声地被动漫和电玩所取代,他们在丰富的物质包围下,正日渐衰退和萎缩,只是他们并不自知。
田中尚一急,也将手中椅子砸来,麦冬原以为他没有这个胆量,一时大意,头上被砸了一下,血顿时流了出来,火顿时上冒,将画板斜着抛出,不想画板飘着出去,正砍在田中尚的眼镜上,镜架变形,镜片碎裂,眼角也冒出血来。麦冬大吼:“老子杀了你!”扬起裁纸刀扑过去。田中尚一惊,动如月兑兔,沿教室飞奔,边跑边叫:“杀人啦,杀人啦,快点报警啊。”麦冬听了他这番喊叫忽然一愣,猛的惊醒,急忙将手中的裁纸刀刀片回缩,装进口袋,不再追赶田中尚。田中尚没了眼镜,视力不佳,以为麦冬仍然手中持刀在追他,独自奔跑个不停。
浩野正二听了田中尚的“报警”,不再犹豫,忍着脚上剧痛夺门而出,也在校园内边跑边叫:“杀人啦,杀人啦,快点报警,报警啊。”
这二人的喊叫让麦冬心悸,他猛的想起,自己是在异国他乡。如果警察果真来了,自己将如何辩白?满面颜料的川岛雄刚此时得意起来,狞笑着说:“哼哼,我看你怎么办。等会警察来了,你就等着被开除学院,然后等着被起诉入狱吧,顺便我还要告诉你,田中尚的父亲,就是警事厅诉务课课长,你就等着瞧吧。”
川岛雄刚的眼睛恢复了视力,也站起身来,窜到教室外面喊:“杀人啦,杀人啦,快点报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