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钗金枝双雀,耳垂碧玉坠环的喜娘手持着象征聘礼的五锦彩织丝帛,高喊:“一拜——”
“且慢。”
描金刺银绣有龙凤呈祥的锦织喜帕被双芊芊素手翻起,玉色的指尖点着朵朵凤仙嫣红,南珠凤冠下露出一张摄人心魄的朱颜:云鬓乌层层上漆,雪肤白缎不见丝毫瑕疵,更无点血色。相较于平常女子略深邃些的眸子,一眼看去,怎么都望不到水色的那头。之下的点樱唇,殷红得竟像是就血色涂抹而成。
举座皆惊,且不说寻常百姓家,礼成前新嫁娘自掀盖头都是有违礼数的,在这魏都四大世家中的薛,管两家的秦晋大事上如此不周文节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所幸这所有的惊诧纷扰,都在这凛然光华的夺目丽容中烟消云散。
眼下,那双淡如琉璃的秋翦正闪耀着光亮的弧度,瞥见那重重人障后他兀自怵立的水色鱼纹越罗织锦开衫的一角,和沉黯而晦测的表情,她轻笑起来,上扬的嘴角藏不住一丝的讥诮:
“今日真是个大好的日子。前两日,我聊赖着写了篇贺辞,”她又环视了圈面面相觑的宾客,笑意更盛,“取了名字‘贺新郎’,这不妨念了一并。”
说着素指便从对襟卧龙引凤乱针花绣嫁衣的大红广袖中,抽了折梅印粉笺。毫不理会还没缓劲来的众人,只见她敛神定气,字正腔圆到:
“铜锣阵阵唢呐响,谁家女儿作新娘?
红妆十里,泪晕胭脂,离家怅,
龙凤呈祥,戏水鸳鸯,好儿郎。
人道是,同心喜结花并蒂,
谁知那,断虹霁雨泪千行,从此是枯耗韶光。”
开头两句还写得甚是喜庆,让人宽心,到这儿,心眼明白些的开始呆愣了。她暗自嗤笑,这群老夫子,接下来的还不得跌了眼珠子——
“一贺新郎芳娇娘,梅萼插残枝,雪落掩暗香;
二贺新郎静娇娘,新月笼香雾,帘垂丝雨茫;
三贺新郎敏娇娘,春晚莺语响,路遥断空肠;”
有人开始不安地四周张望,张望那些高门权贵们的表情。老爷的脸上除了惊讶,只剩无奈。老太君低头悠悠地轻刮着茶盏。夫人气定神闲,二夫人团手侧立,眸子闪烁着惋惜。他的眼底则写满不可思议,震惊之余,附加了一瞬的不忍和无措。仅这一瞬让她添得狂喜和好过了太多。
“四贺新郎慧娇娘,芳庭草萋萋,露深知梦长;
五贺新郎婉娇娘,簌簌度流年,四季如海棠;
六贺新郎贞娇娘,绿窗迷残梦,翡翠半玉璜;”
她继续她一个人的疯狂,垂帘不去看那些可以想见的继续下去的抽搐神色。这样的文字在这个时候念诵,合不合时宜是有想过的,那又怎样!从十二岁迄今十六,四年的芳华思慕,满腔热忱,贮藏蒸酿着,又换来了什么!这数月来,是如何一人枯绞倒快要狂,是如何捱过这凋寂日夜每寸每分的煎熬,思念又是如何混合着绝望,深一下,浅一下地刻着她的骨髓来标记着时间的流逝,她比谁都清楚。
“七贺新郎华娇娘,几曾临鹊桥,独坐照银釭;
八贺新郎良娇娘,月圆人不圆,相思弄钱塘;
九贺新郎娴娇娘,檀香冷金猊,佳节又重阳;”
仿佛是挽歌,唱得那么悲伤而绝望,祭奠自己曾经的天真,曾经的无知。犹豫着,勇敢着,支持着,到现在,碎得是点点滴滴,和着血水脓疮让自己都觉的恶心。来吧,让胸中被点燃的宿怨再灼烧得更澎湃些,让那些残存的点点快乐和希望,还有留恋,都烧到一点都没有剩下,让之后的长时间里没有机会再绝望和痛苦,来支撑我捱过这样的日子,捱过消化那死灰般的心境的寂寥。
“十贺新郎淑娇娘,晚日归西里,偏照秋画堂;
十一贺新郎美娇娘,晚妆了明雪,散缨褪霓裳;
十二贺新郎淳娇娘,红绡缠寒窑,良人愿归航?”
多少年来,回想,她始终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所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即使他是多么诲测莫深,周旋闪躲于她的执着,也终有日能逼得他直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隐痛和执拗。
就算这个代价是她一生的光景和盎然,也依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越罗:越国的罗纱,相传为纱中至品。
四季海棠:名字说是四季,实际只开春末半季便已落尽。
半玉璜:一双玉璜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一块佩饰。
银釭:灯烛;
弄钱塘:八月十五,钱塘江大潮。
金猊:狮子形的铜香炉;
寒窑:相传王宝钗为等相公,苦守寒窑十八载。
相公归来时已另娶妻。感念她的贞情,又娶了她。
可惜几日后她便病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