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正文 第二章 双燕谪,兰芝起

作者 : 花娘

母妃原本是胡姬,善舞。一次宴席,父王惊为天人,从此甚得宠爱,后来便诞下了我,虽是女儿,却也未曾减过半分。取名时,父王在书房里执着典籍,念叨了好几天,方确定了澄字。加上皇族姓氏徐离,便有了徐离澄。“澄空如洗,明心似镜。”母妃后来如是告诉我,这也是我自懂事起学会的第一句诗。

——《魏书密卷世家镜花夫人》

仓皇逃出天水后,澄儿与清一路颠沛,绕过当时的魏都奉苻,一路南下到了南阳。用清的话说:大隐于市,反而更安全。好容易近了南阳,养尊处优惯了的澄儿,却架不住颠簸,起了高烧。

病来如山倒,这话可一点不假。昏昏沉沉的澄儿,着实把清吓得不行,急急叩了户人家,出来的周家大婶倒也怜惜两个孩子,出借了柴房,好歹也有片瓦遮头。清盘点了一下财产:之前从王府**了几件衣服已经破旧不堪,银两经过两个多月的折腾也早已用完,剩下的还有一枚印鉴。

印鉴体呈圆柱,长三寸,径一寸,底部细密地刻了只鸾鸟,是燕国的图腾,和一个澄字,用的是上好的烟紫水晶。这是皇族各分家家主的持证。澄儿甫一出生那会儿,作为六王爷永字徽号的嫡长女,兴宗就赐了下来。屁大的小孩哪知道这个玩意的重要性质,不是拿来打弹弓就是逗蛐蛐。结果那天,没敢靠近主屋的清恰好在西侧的荷花池边捡到了它,许是澄儿哪次喂鱼时忘的,一并带了回来。这是现在世上所存的,唯一可以证明他俩与那个已经覆灭的王朝间有丝丝联系的凭证。但如果清知道今后这方泄露澄儿身份的证据,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又会成就一段怎样的孽缘,也许当时就选择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最后一并随那王府和皇宫付之一炬,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东西自是万万不能出手的,且不说当了之后给有心人现会有怎样的麻烦,单是“皇族的凭证”这个理由,就让清管不了许多,先替他的小主人收着再说。仅剩的铜板看完大夫后,就没了抓药钱。适逢江边码头招纤夫,清咬牙应了去。之后便有了开头那幕。

澄儿从未有过在王府外生活的经验,一路上,全凭清小心地应付所有。离开了金丝巢,接触了外面的阳光和雨雪,她渐渐也懂事起来。痛哭伤心再也见不到父王母妃之余,她坚持改称清“清哥哥”,理由是,“我已经不是永王府的郡主了”。清依了她,只是一时改不了口还。

战乱时分,家人失散,十四岁的少年,带着七岁的妹妹,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南下投亲。这般说辞,任谁也不会起疑。倘若再多问起,为何那个女乃女圭女圭总用粗纱蒙着脸,少年也会一脸痛心地解释:自小生了红斑,见不得光。众人唏嘘。

胡姬的王妃美若天仙,能歌善舞,肤白红,连眼睛也是金色的。文采见长的永王爷有诗云:“笙萧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1这样的血统遗传至澄儿身上,除了肤色较一般的孩子稍许白了些,一双瞳子淡似琉璃之外,乍看下与汉家女也无甚差别。小心起见,清还是帮澄儿遮掩了起来。要是连色都遗传的话,怕是不得不把整只头都包起来了。当然,这个想法只一浮现,立刻引来了我们小小女主的极大不满。

烧退了,但澄儿的病总不见全好。大夫看了后又说是寒气入体云云,不长期调理恐留下病根。周家大婶也颇有心地送来了床棉被,兄妹俩感激涕零。就这么,清白天码头拉纤,晚上抓了药照顾澄儿,日子过得甚是凄苦。两个孩子相依为命,早已不见了尊卑,澄儿的这声清哥哥实在无愧。

还是热心的周家大婶,看不过去清的辛苦,托人介绍他去了酒家作小厮。生得清秀,手脚勤快人又伶俐,不过月余,清便颇得上至掌柜,下至伙计们的一并喜爱。这不,适逢薛家老太君的六十寿辰,薛家家主薛崇又是有名的孝子,酒筵摆了足足一百八十桌,南阳城的大厨师傅们都跃跃欲试。刚好这家酒家的厨子关爷,录了用,又缺个使唤的下手,就把清一并带了去,其他小厮伙计可是红了眼。

魏国有三大世家望族:富甲天下曾得魏简文帝嫡女的清明公主下嫁——就是现在的薛老太君,历经四代国主而盛宠不衰的薛家;父前朝官拜司马,封信国公,长女后宫深蒙圣宠,诞下六皇子,赐号淑,世称简淑妃的简家;和战功彪炳,南伐越,西平燕,三代精忠卫国的翁家。高门朱户,石狮金匾,这三家的权势远非一般的士族可以比肩。特别是其中最盛的简家,和平燕后风头一时无两的翁家,当时俱居于魏都奉苻,这南阳一郡的日月精华,自然全集于薛家了。这次又是老太君寿辰,临近年关,各方名流汇粹。普通百姓,若是能擦个边球,拾上牙慧,即使不能回家过完年,那也是祖上积德的荣耀,也怪不得旁人羡煞了。

燕地居西北,清那时并不知道那么多,单就冲那二两四分五钱的月例转眼涨成了五两三分,还只干十天,就够他对那位知道他有个病弱的妹妹要照顾的好心关爷感激不已了。以前在王府,触手范围内随便一只花瓶木几,都是上好的官窑出品或梨花木制的,百千两银子也不希奇。但今时不同往日,小小年纪就要靠自己的双手来讨生活,养活两张嘴,真是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啊。

腊月廿九,大伙聚到一起,先换了身干净衣裳,说是薛府置办的的。澄儿早就托付给了周大婶,薛府的人说了,晚上也还能回去的。清摩挲着身上的青色细布,这是自那时以来穿得最好的一件了,自言自语着:“领到工钱,该给澄儿买件新衣了。”闹哄哄地刚完,薛府那厢便差人来了。

厨子杂役自然是不能自正门进出的,来人再多也是一样,薛府有薛府的规矩。边门洞开,枯黄的草地分出一条小路蜿蜒,凋落的树枝层层叠叠,路上但见青砖墨瓦,长廊曲折,楼阁齐整,想是性子沉稳的主人的所睐。一会就到了有着大烟囱的厨房,这几间连成一小片的屋子,就是未来几日工作的地方了。而前堂的热闹气派和后院的静谧华美,想也知道,是不许他们这样的闲杂人等窥伺的。众人攘攘地站在屋前,一个四十有余的中年男子缓缓步出,捋着胡子,身后还有两个跟班。端那架势,看样子是个人物。

清谨小慎微地一路跟着管事,现在头更是低低的,双手叠放在前面,模样规矩得很,不似他人那般东张西望——在王府这么些年,该有的进退还是都知道的。然在这群没开过世面的下里巴人中,却是有些突兀。模样干净,年纪又小,看得前来的总管薛长清十分的欢喜,当下便问了管事名字,留了意——

1出自李煜〈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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