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夔龙笔架,留青竹节笔筒,髹漆犀心形纹毛笔,端石卧梅贡砚,庵琴式墨,啮咬金蟾薰炉……整齐分列于前。再打开一封金丝纹线朱红锦面的折子内页,铺于于平滑如镜的小叶紫檀案台之上。
提笔,对照着昨日大礼时候妹妹所得的三品诰命册封,与于礼制他这做兄长的薛家主事,该是好好写一封回表上呈叩谢君恩才是。
女子不入仕。旧薛家小姐,需薛家回表。
新管家夫人,也需管家回表。
明日朝贺,两封折子当一并呈于绣龙皇台之上,这是他第一次,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为她提笔写得奏表。
书房的门现在静静合着,窗格筛下光波泼不及待倾泻而入,午后秋阳照艳室内一地明皓。撇下案台前独坐的他,越阴霾。
昨日尚见生气嫣然的身影移动:一会坐坐客座,凝神敛思浸于书卷,一会立于身后,卷掩红唇笑得恣意,谁叫他才犯下的疏忽就给捉了扳头。花媛端来茶点总是先纵与自家小姐,挑剩下的才扔给明明最辛苦的他。好在众人皆知他不会生气,连阿弘一旁推磨墨也挂着笑。无人时候,她常常于角落敛起一贯倨傲的下巴偷偷打望,以为无暇分神的他不曾察觉。
害今日的他,提了笔又罢,罢了复提,一共落不下几个字。
若是人从此便不能长大,多好。
管则晏着着藏青便服,偏坐于旁。宽大衣摆拂起几一杯温茶,边夸赞:“松雪九引。寥玉凝金。琴好,弹得也好。”
“玉律潜符一古琴,哲人心见圣人心。”薛镜一抬凉凉琉璃目。刺来两句讥诮:“大人俯仰生死犹自岿然不动,自然是圣人;小女子无能生死边线徘徊归来。有所领悟。琴师不敢,哲人倒不推却。”
管则晏恍若未闻,杯擎清露,犹笑,举止间依旧风雅有余。这般温笑。仿佛失却心肺一般算计。联想起某人,薛镜不爽犹甚。
“大人有大人的谋划,大人有大人的心思,薛镜徒徒一只孤鸾,天下非小,仅仅求乞一容身处。”句子低声有礼,态度依然含了责备。
“近来管福的差事轻松不少,不过这话听过以后又要重回许多。”管则晏笑意不减:“夫人看是该加他薪酬,还是该减去才好?”
明明一早了然。还偏偏随便他人去折腾,管则晏成竹在胸的悠悠点破,令薛镜即刻便胸中愤恼。一时忘了警惕较平常更温情深意地那声“夫人”。
她微蹙黛眉,却下眼帘。不语。
“那日引见众人。大家面上都是欢笑,我便猜你能捱过多久.结果才不过两月便成了这样。画人画皮,难在画骨画心,这次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管则晏气度甚伟,为师为长为尊的口气自然不过,感叹:“稍许一步踏空,失势落下便有千丈强,外面世间自是荆棘满布。”
外面?那她与他难道又是里面。
薛镜柳眉一挑,唇角竟绽艳复殊:“一条性命来换,自然深刻。”话毕又增凄意:“是薛镜自己没得福分力气保全,怨不得人。”
管则晏徐起身,藏青开衫罩着一件同色圆领,腰束白玉带地他于融融烛光下看来姿树临立,眉分八举,目若朗星,不惑年纪添得眼角细碎,洗去年少轻狂,倒是沉稳从容。
犹如本书,犹如杯茶,多了积淀含蕴,一下捉模不透。
他探俯来,直面她,温语:“若有人愿得保护,愿得珍视,愿得……你这只小小的孤鸾,又会如何?”语调越来越轻缓,口气说不出地温和,俯身也是越来越接近。
管则晏笑得如沐晚风,鼻尖不过数寸间距,她头一次被人这般视如珍宝地细细看,长睫忘了眨动,琉璃目中映出另一人近乎陌生的眼眸和笑容。这般感觉如此地诡异,薛镜从未认识过管则晏般,却被他眼中不容反驳地强大控制镇如惊雷劈身,呼吸软软。她双手木木地覆于太古遗音琴弦之上,任着管则晏宽大广袖合罩住她的臂膀,几乎笼于胸怀中,忘了动弹。
岳阳楼初识,琴馆赠琴,不了了之的赌约,荒诞的新婚之夜,重阳会上地昏厥……一幕幕刹时晃过。
只是,怎么每次看来,她都是狼狈。
被薛融伤得遍体鳞伤是狼狈,爱薛融爱到痴傻,自作聪明地与虎谋皮,待结果揭幕,也是狼狈。
每次的狼狈,薛融都早早选择不看,也是她舍不得,没得信心让他去看,管则晏却看得完整。有时薛镜想着,大概以后人生之路走得长了,回前尘,会终于领悟这些牵扯心弦,伤不完,痛不完的,不过尽是无谓,因为这结果从来皆一样,便也会笑得如此这般定然,沧桑。
难道软弱女子就该荫蔽一世,求个安稳,度日?
她茫然地仰着面,琉璃目中有痴意的空洞,衬得弱态伶仃。烛光将她未点而红的丹唇再镀上一层水色霓虹,潋滟于瑰姿雪肤。脖颈素玉无瑕,半掩小红立领粉墙斜露。他双手扶住的掌下,肩膀纤若蒲柳,病愈之后更是不胜楚楚。
难得她这般毫无防备,又这般惹人爱怜。
看得管则晏一时忘情,俯子,双唇渐而欺近。
烛火迷惑于墙壁之上,照出相依身影,粘连无间。
枕玉楼外,雪朦月胧。
金茶色对襟褂,素白圆领内衫,罩细白纱,管时晟这般装扮完好预备出得府去。不止今晚。这月余本已连续数月未得再去秦楼楚坊荒唐的他,又萌故态。以前兴致高些许去青龙坊摇掷赌色,从来便无人在意。
无人在意他这生母早亡。又扶不上墙的管家庶子。
四夫人有着聪慧机敏的时修,三夫人早亡了个儿子。留下一女,可是对吟薇期望不小。三,四夫人一向是官家女子,书香门弟地闺秀,自然强过管时晟生母——区区一个小户女许多。若不是自潇娴夫人去后管家族内看不过管则晏一人当啷归隐州数载。众人强将一族女许于他料理起居,否则那一表三千里地表兄妹间,感情淡得哪还不若有身价背景的官宦女子。若是日后长袖善舞地三夫人成龙快婿一下得招,自然面上增光,又何况日子还长,没准她还能再三索得男。
如今管则晏年富力健,谈继任尚早。可若是正室夫人无嫡,那候选也就落了好学规矩,博彩众人地管时修身上。四夫人一向教导有方。也也许是其他人,总之那排不上无势无长地管时晟。
因母而起,怪不得对子女地态度除却文妃外。整个管家素来是淡。对管时晟的尤甚,可攀至冷。
于下人拉扯下自生自地长大。一直以博得众人。尤其是父亲大人地瞩目为最大心愿的管时晟,如今却揣上其他心事。
先是复见了梦萦魂牵的琉璃姑娘。不想是长幼有别,叫管时晟震惊完后心里暗戚戚地无精打采一连数日。桂树下相遇美好不已,她地笑容那般绮丽,如果之前是有意,那之后便是全然倾心,却……
她竟然与自己兄长……虽然之后特地打听才知并无血缘,他还免不了大惊吓一跳。奉苻民间小道对薛家兄妹间的隐昧也是议论纷纷。薛家三代单传嫡出的独子,皇室族血脉,处事极有分寸,初出仕途已然各方青睐看好。像他这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哪里有一天能比得过。具体详细坊间流传得甚是不堪,什么说法都有,大致雷同的是一年前听闻未出阁的恪王妃与薛融交好,她一恼便搅了清欢阁的文会。文会上不乏布衣举子,如此便添油加醋地流传开来。大婚次日,长廊第一回遇薛融,怪不得他就觉得两人间气氛非一般的胶着。她病的时候薛融又来过一次,府里人都道是风寒,若不是薛融执意不等通传直闯进去,即便他天天巴望着金钏榭也不知她这竟病得这么重,怎么会没人知晓?连父亲大人也是不闻不问。那回他守在金钏榭外头看了个仔细:薛融似乎与父亲大人甚是和气,却叫人说不上来太是和气,和气得诡异。好不容易巴上了水榭里连翘关照打探,薛镜才醒,父亲大人去探视便让送了出来……
一直期望着某人注意地管时晟,竟然因此心上舒坦了几分。
可是更多的不明白又纷纷升起来:她怎么会病着?怎么会锁了消息?父亲大人平素一直不关心怎么会她一醒转便至了那里?平常他可是鲜少主动去三四夫人的环碧馆和自红阁嘘寒问候地。甚至于薛融和她,薛融和父亲大人之前又成了打结一团团的疑问。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当他看到一具满是鲜血地尸体从金钏榭园子拖出来,又看得两个牛壮马大地护院吓得筛糠样抖着,说是她看着活活打死的,再找连翘,连翘已经战兢得死活都不敢与他多叨唠半句。一股子寒意震慑住了心,他有什么想法也一下全飞了。
脑袋里轰隆隆地,只想着那娇媚的面庞和透亮的眸子,仿佛神艳阳牡丹美艳动人的人儿,和冰霜寒酷至极的面庞,怎么联系起来?
想不出个他能接受信服的结果,管时晟愈加浮躁。今夜落了雪,他便在后院里附近兜兜转转,散散心情。
忽而一阵风来,雪片掠过面颊,他还来不及反应,“哎哟——”便与急忙冲撞出的来人抱了个满怀。迅疾间管时晟未及看清来人,一时只觉抱得温纤软玉。
夜风浮动,静雪无声,怀中一股幽沁玲珑碎络。
贪恋吸入,满胸尽是檀香芬馥,幽幽荡来。
怀中人慌忙挣月兑开站稳,他心有莫名留恋地松手,待看定不觉大为惊诧:胜似依稀素色裙衫的肤色,加上琉璃眸子尚惊疑不定,胸口不住起伏喘气……竟,竟然是是……是她!
幸好此刻庭院中零星石龛的烛火微弱,八宝纱灯又悬于数丈开外的枕玉楼下,光线偏暗,他才不用担心一脸面红耳赤又遭笑话。待看清她身后枕玉楼的大门在风中洞开,管时晟的心里不免酸涩。
薛镜立定后忙整了整衣衫,期间低细微微喘息听得人心旌动摇莫名。抬头看清,她浑身也是一诧,月兑口:“你怎么在这
“随便走走。”诌个容易理由,管时晟反问:“你呢?都这么晚了。”话一出口就把肠子悔青,恼着怎么把心里头话给漏了出。
她一愣,面上迅即烧得红霞过天,眼神闪烁不定,说不出话来。
唐-张祜《听岳州徐员外弹琴》本来早就写好了,纠结于题目纠结了半日。起点题目不能改,当真落子不能悔……下章24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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