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人,落座。
“太君可是精神抖擞,老而愈壮呢!”
“赶明儿憬儿,悯儿见不着太君怕都要都会伤心得哭鼻子!”
“太君您啊平常总待南阳,害得我们这班晚辈不能常常尽孝膝下好生愧疚。这回托得镜妹妹成亲,太君怎么不再在京中多待上些日子?”
“等不及下回融弟成婚,年时的大寿可一定要让我们好好地表表心意。”
觥筹交错,欢语笑谈,玉盘金盏,珍馐佳肴,衣冠锦绣,齐齐昭示着这一家的兴盛繁华,这天下的兴盛繁华。
满座皆笑。
括了有一人笑得有些勉强,有一人笑得太过自然。
笑得太过自然的是一位绛衣糖玉腰带的公子。微勾嘴角,星目含笑间,一派风姿绰约,如他任何时候的表现一样,好看非常。
笑得微微勉强的是一位宝蓝团纹缎衣的公子,面容温润,润得仿佛嘴角轻蹙起的不是浓浓失意,而是淡淡的笑纹。
终于灯尽,人散。
丫鬟搀着赭缎绣袄的鹤老人家步出,宝蓝衣衫的公子终卸下脸上的笑容,锦泽一动,追了去。
旋转的八宝嵌纱宫灯下的回廊,一簇绛衣染上橘色。
待下一瞬,也见不着了人。薛纺走了,回去带着侍女便回了府邸。路上再与薛镜说话也不过是些好听的客套应承,直到分手。似乎这一回见面的重点仅仅是为了那段“女子如何才是幸福”的探讨,刚刚已轻易带过。
薛镜总期待着再有什么新题目,导致直到送了薛纺的白披风掩入了软轿去掉半刻。方才缓过神来。
这样,就结束了?!
她无奈地上了马车,仔细回想似乎是得了一点讯息。不过目前尚拼凑不起来。身旁地连翘递过来一件素白斗篷,寻常材质。薛镜眼神一落下。不可捉模地轻叹口气。在她换下了招摇贵奢的紫裘的时间里,车子一拐进了条小道。
车停,薛镜拉起斗篷,匆匆进了一家寻常药堂后门。
大夫三指压了会儿脉,面色严峻。不久起身朝帘子作了一揖:“敢问夫人之前可是用药流过胎?”
帘子另一头地夫人斗篷覆身,又隔了帘,看不清楚面相,看不清楚装扮。只见影绰间那位夫人似点了下头,身旁婢子回答:“是。”
“夫人可知道这药性?”
帘后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婢子一急,促道:“究竟是怎么了,你快说!”
“依老身愚见,夫人用来落胎的药物该是混合了几味疏血。畅经地烈性药,其中之一俗名“石合子”。这药性凶猛极易伤身,不多使用。何况又混合了辅药用以缩宫。寻常药停停用用无妨,这药方中途却千万停不得。十三日为限。日日连服,一停气血翻涌。坠。依照夫人的脉像该停了有五,六日。《百草集》云,停一日以后必月复痛绞上一日,停三日会出血渐多,若过五日,恐怕,”那大夫瞥了一眼帘子后,小心地说:“自此绝育……”
帘后人手一抬,大夫住了
“那依照我这脉像,是不是自此以后便不会再有身孕?”帘后人音色隐隐颤,身姿也是扑簌欲抖,身旁婢子不顾嫌地强握紧了她的手。
“恐怕……是如此。”听那夫人声音甚是清脆,年纪至多不过双十,任行医四十春秋,此刻大夫也心中恻然,又勉强安慰:“若是日后精心调理,许还有一二分还回希望。”
裹紧斗篷出了小巷,一路花媛紧步跟随。临到停车处,薛镜一望天际,霞光满天,蓝为东,绛为西,中间瑰丽紫色延绵。
风起,将落耳畔梳漏的两线垂吹得拂眼,低长睫,伸指按下。抬头见那天上的云卷若是逃得慢,稍来不及便被夜色如数吞去,吞去后空余大片大片暗夜。
等到完全,便又是一晚地,寒吟风惊,愁凝怨清,翻覆人间。
“没有也好。”
燕国徐离氏一族也许早该归了天去,留下她一人太侥幸,也太寂寞。不知名的孩子与以后背负太多,劳心太多,倒不如从来未曾出生于这个尘世上,才能完整未曾被沾染过的洁白。
不会像她,手上已经沾了血,怎么都洗不干净。
如果不想孱弱可怜到去依附苟且,便还要浸透更多。
车轻轻晃着,只有花媛一人是掩不住的痛惜。连翘不明白,她一直待在车里没出来过。薛镜睡了,缩在角落,将头支靠在车壁上,长睫投下两片扇影,唇抿着,面容是令人欣慰又心痛的安详。
再启车帘时候已是月升星稀。换回紫裘的薛镜扶了早就候在管府大门口的花清的手臂,袅袅娜娜下了车。
“听说有封检举户部盐税舞弊的折子递到了刑部。”花清侧身低说:“不知结果,又说联系上了吏部。”
薛镜一边往里走一边嘀咕:“吏部掌管员升迁递补,看来户部要洗牌了。”忽然住了一步,疑惑:“哪儿来地消息?”
“管福。”花清始终不解:管福坚持要她立刻转告薛镜,这与小姐又有什么干系?花媛左右相顾,不明白。
薛镜步子不动,就停在分隔前后院的长廊上,定思起来。冷风吹拂丝,忽然一刻她剔透恍然:“花清可还记得户部的官员名什?”
“户部尚书谈世佩,侍郎冯……啊!”花清侃侃,突然惊呼一声。掩住了口。
花媛猛扯花清,还没抓着准星。
薛镜脚下地步子迅疾欢快起来,紫色裘绒衬托得她雪面桃颊。黛眉红唇是妍艳不可方物,琉璃眸子亮得热切。她一口气跑得飞快。忽然回头扑扑的脸蛋,一笑。伸出一支指头,姿态娇盈地轻抚了抚追上正要问地花媛地红粉缎袄上的盘扣,她说着:“谈尚书谈大人有一女,已嫁作人妇。正是……”
“哇啊啊啊——”路过三夫人地环碧馆,里头甚是配合地遥传来女人地嚎啕哭泣加注旁白。
似乎还不止一个,带头的那个可谓惊天动地。
樱唇微张,小小地笑呵了口气,薛镜眉宇间是藏不住地得意。她笑得不出声音,姿态却显得愈加张狂,一抬手,低了长睫,轻巧地说:“三夫人的闺名。刚刚好,正正是,那么巧的。谈——如玫!”说罢一甩袖,整个人欢天喜地地奔进了金钏榭。只幸好还没有失去稳重蹦跳如孩童一般。三夫人的骄横多依赖于其父谈尚书谈大人。此次谈尚书是要被连累至贬官呢。革职呢,还是抄家。又或者灭族?
都好,于她,哪种都是好。
怪不得之前薛融信上说的“收拾”和“不劳多心”,就是指地这个。刹那一袭暖流涌上心头:
那个人还是在乎她的。
现在的薛镜,一点都不害怕。管则晏也好,三四夫人也好,有薛融支持的,已经逐渐成长到懂事的,硬得起心肠,下得了手腕的她,不怕。
花清远看得无奈,摇摇头:有些人就是痴,一点点好都能被感动得不得了。少爷的付出,在她看来,永远是太少。
也只有她家小姐才会好得一次次忘了计较。
花媛呆立了原地。她刚刚竟觉得有股凉寒顺着薛镜的手指从盘扣缝钻了衣衫里头,冷得人一丝害怕。
谁叫那笑,太恣意。
金钏榭园子口就栽着银杏。光秃秃的枝干,扇片早已落光。
这是冬天里。
披着紫绒披风地薛镜奔进来才看到这树,一刹那笑容便凝结在脸上。好似刚刚的欢欣鼓舞,刚刚的暖意,太过短促地满足,如纸糊的灯笼——轻轻一捅,就破了。
茵陈自厨房端了晚膳进来,见了她便招呼了声,说外头天冷,快进去替下衣裳,好趁热用膳。
薛镜抬起头,面上一片茫然,唇角苍白,已然失了笑意。佩因为庐江郡地盐税亏空而牵扯出地当地郡守联合户部一干官员的舞弊案而被革了职。听说魏帝见了刑部奏报,中书省批点地呈折,是怒而掷地:整整十七余万两的亏空,蠹虫上下沆瀣一气,连中枢官员都被牵扯了进去。再听说,谈尚书一革职之后,全家被贬为庶民,世代不得晋士。虽然没被充军没被罚为官奴,对于门第森严的魏朝来说,为官无望的谈氏比尚可寒门科举的寻常百姓还不如。户部尚书一职由原来的侍郎冯若阳接替,幸而无证昭明到他的同流合污。
记得沈一棠以前提到过,说这冯若阳与薛崇多年挚交。
薛镜漫不经心地挑高些金蟾铜鼎里的沉香:世上没有平白的扶持,那么该算新户部尚书,薛家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除开沈家案外,这一年中的另一桩大案还额外牵扯到了一人,阮。庐江郡盐务阮,从天水郡东调庐江,上任刚刚一年。人人都夸盐务是个肥差,落了这人手上,只能说背气,连管府的四夫人也是背气——魏帝动怒的案子即便管大人有心想保,这四夫人的堂兄也月兑不得干系,何况接连三,四夫人多少眼睛看着他该如何偏袒。
自然刑部核查后,同样的一贬三千里也是顺理成章。
“满意了?”
前几日路过长廊,管则晏看到薛镜时候,一笑。那笑渗足了天气的冰凉,还有里头含着的无关观望,淡淡嘲弄。
沈一棠慷慨所赠的银两,薛镜吩咐花清找个可靠的人,盘下几家茶馆酒肆,棋亭琴坊,也少不了倚门卖笑的英雄冢,再置办一处偏僻田舍,买些孩子严加训诫,期望日后能养出心月复来。结果花清找了阿弘牵线。他自小跟在薛融身边,与她们也相熟,可靠能干,是一等一的人选。除开她又一次地逃不月兑那个人的名字联系之外,其他都是好。
要在立住脚跟,不止家内,家外也要已策完全,狡兔需三窟才基本。
薛镜记得她是回以管则晏一弯娇笑倩兮,日光下的琉璃眸子耀着剔透。她赖定“以色侍人”的艳名,总要称下“夫人”一职。
现在还不及,她还不及。
一下在管府剪残了两个障碍,刚刚开始。
想到过薛家藕断丝连的错综,她没想到过薛融如此的决断。
是为她吗?
该高兴吗?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就像绣鞋踏住的金扇叶,铺得再好看,也是落在地上,不能回头,与拼命在寒风中残喘,死死挽留住树梢相比,哪种最后会更完满,谁又知道?
糖玉:红色的和田玉,即红色的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