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娴,我遇上了一个女子。
她淡笑的时候,诵书的时候,抚琴的时候,都像极了你。
黑色星样隐隐闪耀的上漆台面,“咚――”一声,宽大白锦束衣的袖子一抬,一截晶莹润泽的白玉笔管放肆地落下。衬着漆面,越显得玲珑无暇。
卸除丹蔻艳色的长长指甲轻轻拨划着,一下,两下……笔管和硬质地的桌面磕碰,出“咳嗒……咳嗒……”的声音。
在这人人俱压低下步子的,死一样寂静的府邸中别样的响亮。
作事的人儿已过双十年岁,姿色娇艳,却睨眯着眼,唇抿得紧紧,上面一点红脂未染,连带着整张脸,一身都素净得少见。
外面和着也是暮夏的时节,今年院子里的桂花合着开得比往年早些。明明春天还残了点在,怎么日子一晃,夏天倒要过去了。
一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推了门进来,出声唤道:“祭奠快开始了,大公子要您快过去。”无意中逾越了礼数。
她起立,由着来人将身上着着的白麻衣整顿妥贴,再带上未亡人的白色孝冠。攥紧了一下指节,连同自己的心也一并攥起。
薛镜抬脚步出了枕玉楼。
穿过前后院分界的长廊,均饰白帛。沿途路经管府处处。皆以缟素。
昔日胜过人来人往穿梭地大魏管氏文妃娘娘的旧家府邸,在八月时节已经雪片遍布,冻人肺腑。
前院中举行过他们大婚成礼的元璧楼,底楼厅堂平素一直空关。薛镜上一次踏足是在今年初接受管族各人的拜谒。只有她,管则晏不在。伴着他一起过了五年,五次的机会,规矩人事再繁杂些,她也模出样子来了。与已擢升为光禄大夫兼兵部侍郎管则晏。在他奉魏帝旨意启程去天水郡督事与西北瓦戎族的战事之前,相处得还算亲熟。
那一日奉苻城门下的风大得实在不像话,吹得魏字旌旗和管家家纹的布帜所缀地黄穗乱得张牙舞爪,薛镜伸指按住丝,维系仪态,笑说:“祝大军得胜还来,大人一路平安。”
那笑容凝结在注视着大军身影,一直注视到没入地平线还依旧别样闪耀的琉璃眸子之下的,胭红唇角……
五年来。她的笑容年复一年更娇艳,更甜美。
心思也是年复一年更绵密,更绝戾。
四个月后,管则晏的亲信单晨。带着一纸复朝廷文书和一口棺木,返回奉苻。
薛镜心中毫无惊讶。
再镶金嵌玉,珍珠玛瑙装饰的外表,熏上寻常人家十年供养等价的极品檀香,和与黄金等价的紫檀木材。只说明得了棺木之人生前贵耀。却无法保证了了身后人的安枕无忧。
所谓身后人。囊括现在已经披麻戴孝跪与蒲垫支上地三夫人,三夫人所出的吟薇,四夫人。我*看四夫人所出的时修,站在灵位侧面正炯炯注视着步入的她地大公子时晟,还有这灵堂的里里外外一路而来,所有无声地用着猜疑,嫉恨,惧怕,忌惮各式眼色盯刺遍她全身的管家族人。
今日是嘉佑三十四年八月十七。
五月二十日大人往生,八月初八单晨入京,八月初十便将因时节暑热和已经路上颠簸二月有余经不住的遗体匆匆下葬。
缟素挂帛,灵堂架起,挽联花圈,从封地州各处赶来的管家遗老和京畿仕子们终于算是聚齐了。
戏台搭好,戏子也该上台摆腔拿调。
薛镜双手扶起裙衫前襟一振,曲膝跪于正中地蒲团上,铺平衣摆,接过一旁管时晟递来地刚点上地新香,双掌合起,抬起臂腕,将宽大的白锦袖子端挂得妥贴无褶,挺直腰杆,仪态万分地遥对“文正武和管氏十一代家主则晏”的先夫灵牌三扣肃拜。
若是亡者看得见她此时地端正情态,不知会不会失声笑出。
笑出她也不怕早在令花清将薛家捎来的御赐下的天水郡香料贡品――暗香浮,用来熏制管则晏案头常年不换的青紫端砚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了会有现在。管则晏案台上有犀角狼毫,有淬香金墨,有青花细瓷笔托,有紫竹镂刻折架,俱是一等一品质,每每一有旧损便替上新的。次次离府什么物件都没特地带上过,都是单晨另外备了一套文房四宝用作――除了有次她奉了茶点错端来,细心地现:独独青紫端砚用得年岁太久,底都快磨了穿。
早该换了,却不换,小心地用着。
该很重要,重要得胜过所有其他物什。三四夫人断无这样的能耐,子女中唯一可能的管文妃娘娘艳丽有余,但似乎和书房砚台很搭不上,薛镜猜度与管则晏那位原配爱好书文琴棋的潇娴夫人有关。
暗香浮味道极淡,好闻。采自荒漠戈壁上夏夜才开的一种叫做杏歌子的稀少花蕊,西燕宫廷常用做熏香,覆国后征为魏朝亦不稀奇。寻常人都道三日一过香便散去,却不知幼时的澄儿曾将一片暗香浮偷偷和水抹了熟睡的六王爷之子徐离仪的脖颈上,一月过后六王府的车马在路经荒漠石谷时候忽有漫天蔽日的枯叶蝶飞袭而来,将小小世子吓得嚎啕大哭……
人闻不出,蝴蝶却可以。而若无承受的觉悟,自不配染上满手满身的淋漓。
她熏了砚台,然后将从不自愿飞出戈壁地数十只枯叶蝶装了一只镂孔的大纸盒中。盒子转交了唐曲――五年后已是京畿重兵骁骑营统领的唐曲。
又溯至半年前的一次寻常宫宴。
宴席中间与不见多时已官至中书令的兄长薛大人相谈甚欢。薛大人自一年前从堂姐夫简大人手接过空缺多时的中书省辖印后,所经手奏折文书告表无一不妥贴切合。世人之前只道三省的门下省简侍中文辞卓绝,没想到同朝的中书省薛中书一样称任有加,举止温和有礼,连魏帝都赞不绝口,在朝野上下博得了“仁臣”美誉。身为中书令夫人,重阳公主殿下,自然也是欣喜。
不过廿四地年纪。身为薛家世子的薛融,已经儿女绕膝,妻妾和谐,仕途得意,堪称意气风,志得意高。
若说还有美中不足,大约也是膝下唯独一男。薛家四脉单传的独子太过凋零之意。
旁人的窃窃不过只是窃窃,薛大人依然一番畅谈后,向管夫人引见上一位最近鼓噪京城的青年俊杰――那时刚当上京畿重兵骁骑营统领副职不久的唐曲。唐副统领。
“唐统领平日多在军营,这几日皇城禁军朱雀营段统领刚好家中有事告假,淑妃娘娘的赏花宴便临时叨扰了唐统领。”薛大人侧身微笑,略带语意地说:“这位唐曲唐统领平素最爱玩笑。我常说他性子肖像我一位故友,你也来瞧瞧像是不像。”
薛大人白镶边的圆领丝光菱角纹宝蓝正服一闪,眼见他身后那人身材颀长,面目白净,生得也堪俊朗。眼角微吊。带着五分笑意。笑得一双墨瞳沉如寒江,若是第一回见着的人定会让此刻毫无收敛地张扬邪气惑得心慌。
见过不少场面的管夫人却不慌不忙,笑弯了璃目。她双手一按锦丝刺红梅的幅裙前襟。微微福身行礼:“见过唐统领。”抬头微微打量一下,笑说:“唐统领平步青云,果然人中俊杰。”
两个“唐”咬得极重,听得薛融和唐曲无顾忌地大笑了开。湖蓝缎上麒麟补子的武将制服,束有翡玉腰带,将唐曲地身线勾勒得干练沉稳。少了几分若不经风的书卷轻佻,多了点磨练后的稳性深沉,但到底没能张扬出衣服的熊壮气势。薛镜睨着那清水样的肤色,就头疼唐曲这样貌若是做军师尚更适些。
这点小心思却无妨笑声远播散至隔挡着重重花丛地其它坐客众人。
“是哪一个唐字?荒唐或是海棠?”她嗔了两人一眼,改不掉地笑问。
“海棠一吹便败散,荒唐一下倒也无妨。”唐曲眼角吊得一笑便是恻恻。
“那曲呢?”又问。
“直难曲易地曲。”唐曲笑答。
薛镜漾笑:“好个直难曲易,取名字地定也是个有趣人。希望唐统领日后继续诸事容易顺当。”又转对薛融道:“兄长说得极是,这唐统领果然极有意思。”
嘉佑二十八年腊月二八,因州流寇暴乱,骁骑统领翁二翁颜漱奉命领兵前往镇压。谁料大军刚至便失了统领帅印,不知如何消息走漏,谣言纷纭说是出了内鬼,一时军心动摇,止而不行,结果遭敌伏袭,损兵过半,铩羽而归。反而是不受重视的先锋边路军中一位不曾见传的小将,领轻骑十数人,巧利地形,偷模抄至盗匪大营。清点赃物时赫然现了失踪不过几日地帅印,这下一件看似简单的走失案便不那么简单了。本来这一切以翁家多年在军中的声望都还可挽回,消息却被刚好才到岗不久的随行监军――薛镜听时冷笑,度他是某家的人,朝廷监军一字不拉地传回了京畿。消息到的时候是薛镜离京去南阳贺寿的第二日,嘉佑二十九年正月初二。
骁骑营一直是朝廷心月复精兵,仅次于皇城守备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营之下,扫盗剿匪历来不属份内。这次例外不过是因为简淑妃娘娘忧心临近年关,进言指出州重郡距京都奉苻不过百余里的关系。如此精锐,如此将领,竟然仅仅凭小小乌合之众也能劳损过半,朝廷自然震惊,魏帝自然震怒。
州是管氏一族的根基所在,治理算是有方,数十年来未有成群流寇,难得出现一次竟是如此的健悍。时任兵部校尉时任副官的管之素难逃干系,做为管家族人代表一连贬去四级,军杖六十,罚俸半年。翁颜漱一回便被下了牢狱,遗失军令素来大事,又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按《魏律》当斩。
翁颜漱的夫人薛绰听闻当场晕厥过去。后幸得薛融,管则晏,翁颜渊,甚至还有简书同的多位朝臣周转,魏帝也顾念翁老将军的汗马功劳,乃至于对因朝廷而毁了前程成废人的翁大去后,实际上就是翁家长子的翁二也有些恻隐。押后三月折子终于下了来:革去翁颜漱的统领一职,杖一百,责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人是保下了,一百的刑杖养伤三月即可。只革职也好,罚俸也好,刑杖打去的,革职革去,罚俸罚去的,都是翁家军不败的闪耀光环,还有翁家治军有方多年积累的盛誉。
从前的奉若保家卫国的战神,跌落祭坛,到现在人们的私语窃窃,是个转变。
一个裂口已经被撕开,薛镜观得明白。
听说那位青年小将升了三级,成了骁骑营旗下的一个六品都统。她觉得这串行事的经过手法有些熟悉,然后顺带记下了一个叫唐曲的名字,待日后反复光大。
也自此起,世上再没有了个人,叫做沈一棠。
第四卷的时间一下子跳到了五年后……女主22岁,薛融24岁,颜渊25岁……诸多人会依次登场。管家灵堂内是个大场面,延续2章,其间穿插不少前事交代。最后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