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和几名士兵的一番忙碌后,二十几位伤兵从生不如死的痛楚中恢复过来,他们大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看到自己的同伴终于能够在平静中入睡,闻讯围过来的阿加博鲁克们不由出一声低低的欢呼声。这种深入灵魂的腐蚀和伤痛已经折磨了战友们近百年,他们低低的痛吟声每天都在耳边回响。现在看到同伴们终于被治愈,这些并肩作战数百年,生死与共的奥斯曼骑兵们从心底感到欣喜,他们看向洪长生三人的目光从此前的警惕变成了感激。
洪长生却一直在暗暗观察着萨巴赫丁,这位奥斯曼将军先是闪过欣喜的神情,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但是过了一会,萨巴赫丁的脸上恢复了平静,双手也慢慢地舒展开来,他转过头来对洪长生说了一声:“谢谢!”
洪长生知道自己必须再努力一把,才能打动这位“铁石心肠”坚持信念的奥斯曼将军。
他一边从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一边说道:“萨巴赫丁将军,我们此前去了一趟伊斯坦布尔,带来了一件东西,与你有关的东西。”
说罢,洪长生将手里一张大约一米长的画卷缓缓展开。这是一张喷绘的高清晰彩*面绘制的是一位贵妇人和她怀里的小孩。这位贵妇人身穿奥斯曼宫廷服饰,华丽的衣服和饰品丝毫掩饰不住隐藏在美貌和高贵之间的忧伤。她怀里的男孩身穿奥斯曼贵服,活泼可爱,褐色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
“玛尔赫丽公主。”旁边围过来的军官们轻声叫了起来,而且他们也现了那位从未见过的男孩在眉眼之间有着熟悉的神采,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同萨巴赫丁做起比较来。
“这是提香学派画家阿尔戈斯于苏莱曼一世陛下五十岁生日时画的一幅画,原画现在珍藏在伊斯坦布尔的卡里耶博物馆,我翻拍绘制了其中的局部。”洪长生解释道,“玛尔赫丽公主站在苏莱曼一世陛下的左边,她怀里抱着的是拉岱.特勒马科斯亲王。”
说到这里,洪长生看着萨巴赫丁说道:“特勒马科斯亲王出生于月,成年后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一名将军,统领阿提博鲁克哈尔基为‘六团的人’,奥斯曼帝国的重装近卫骑兵团,可惜在月随同苏莱曼一世陛下征服特兰西瓦尼亚期间被奥地利、匈牙利联军伏击,重伤而亡。接到消息的玛尔赫丽公主于同年6月病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生命早已经结束了。’”
听到这里,萨巴赫丁的眼睛已经泛红,他轻轻地抚模着画卷,如同在抚模着最心爱的人的脸庞,嘴里还轻轻地念叨着:“拉岱.特勒马科斯,拉岱.特勒马科斯。”
“特勒马科斯亲王留下了一个儿子穆斯塔法,后来被任命为卢里斯坦总督,哈斯(奥斯曼帝国王室和高级文武官员的禄地,收入一般在1o万银币以上)位于哈马丹附近。”说到这里,洪长生不由地看了一眼走过来站在一边的李。而李的神情也是一变,因为她曾经听她的祖父说过,他们家族曾经是伊朗王国哈马丹的大贵族。
“卢里斯坦,哈马丹,”萨巴赫丁喃喃地说道,“我知道,玛尔赫丽的母妃就是来自那里。”
所有地人都闭上了自己地嘴巴。默默地看着萨巴赫丁深情地抚模着那张画卷。他们看到这位坚强地人动作越来越缓慢。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都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他地眼睛越来越红。也越来越湿润。
终于。萨巴赫丁拿着画卷匆匆地走出帐篷。一路不停地走回到属于他一个人地大帐篷里。很快。围站在外面地人听到一阵被极力压制和掩饰地哭泣声。这声音是如此地低。如果不用心去听。无法从山洞呜咽地风声中将它分辨出来。
过了十几分钟。萨巴赫丁掀开帘布走了出来。他地衣甲整齐。像是被刻意整理过地。眼睛地红色已经慢慢消退。
萨巴赫丁走了几步。用微微嘶哑地声音对洪长生说道: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洪长生点点头。一个人跟在萨巴赫丁地身后走进大帐篷。
招呼洪长生在自己地对面坐下之后。萨巴赫丁开始说道:“我出生于希腊塞萨博尼卡一个小贵族家庭。七岁地时候被当做‘血贡’送到伊斯坦布尔。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幕。那是一支由波斯尼亚产地矮马组成地马队。每匹马上驮着两个筐。我们这些来自波斯尼亚、塞尔维亚、黑塞哥维那、门地内哥罗、马其顿和希腊地基督教家庭孩子被水果一样装在这筐里。一边一个。”
“在摇摇晃晃的筐子里,我紧紧地抓住一个小包袱和一块圆麦饼,我甚至还能感觉到上面的温暖,那是我的亲身父母最后交给我的东西,他们的面容现在早已经模糊,留给我的印象只有绝望。”说到这里,萨巴赫丁的语气不变,但是洪长生能明显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哀伤。
“我觉得有点气闷,便从筐子里探出头来。我看到了附近的同伴,他们和我一样,都有着红润而有点惊恐的小脸蛋。他们有的默默地看着身后的远处,有的一边哭一边吃着手里的麦饼,有的却靠在筐边睡着了。”
“在马队的后面远远地跟着一群人,她们都是妇女,有老的,有年轻的,也有年少的。她们时不时被押运的骑兵挥动马鞭驱散开,但是很快又从树林里、草堆后面聚集在一起,跟在马队后面。远远看去,她们的眼睛和脸上都是泪水,袒露着胸脯,披散着头,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跟在后面奔跑。最后,在一个渡口,她们无法追上坐上渡船的我们。她们终于可以坐在岸上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不再有人用马鞭驱散她们。看着她们远逝的身影,我记得在风中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伊利亚,我的儿子,不要忘记你的母亲。’”
说到这里,萨巴赫丁顿了一下,右手紧紧地抓住木桌的边沿,低着头过了一会才说道:“我记得我有祖母、母亲和两个姐姐,但是我不记得她们是否也在人群当中,甚至我已经忘记我的原名,只是依稀记得我的小名-拉岱。”
“我进入伊斯坦布尔一个叫德伍希尔迈思是青年的聚集的营地里,一个叫穆哈默德;巴夏的官员对我们进行了考核。据说他也是来自波斯尼亚的阿杰米欧古兰籍青年,他非常严肃,也充满了睿智。”
“萨巴赫丁将军,我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名字。”
“是吗?他在历史上很出名吗?我记得我成年后他成为了一位海军统帅。”
“是的,他在当时是一位令基督教世界为之颤抖的奥斯曼海军统帅,后来也成为奥斯曼的大维齐。”
夏老师应该有这样的成就。”萨巴赫丁感叹了一句继续说道,“我被选进了伊奇欧古兰廷学校)学习,在九年的时间里我学会了阿拉伯文、波斯文、奥斯曼土耳其文和拉丁文,学习了《古兰经》、治国方略、行政管理和数学等知识,每天还有严格的体能训练,包括摔跤、射箭、举重、标枪和马术。经过三次考核,我成为了素丹的一位近卫军官,在那一年我对真主宣誓,我愿意把我的信仰交给真主,生命交给素丹。”
“此后我随着伟大的苏莱曼一世素丹占领了贝尔格莱德,攻取了罗得岛,参加了摩哈赤战役和围攻维也纳,并率兵夺取了亚丁和也门。”说到这里,洪长生看到萨巴赫丁的眼睛投射出狂热的光芒。
“接着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间,我娶了玛尔赫丽公主为妻。虽然我还在不停地四处征战,但是我的心中却有了牵挂,我突然体会到重新拥有亲人的快乐。虽然我的拥抱粗鲁而野蛮,我讲述的战争故事枯燥无味,但是我仍然渴望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脸庞,轻触她的头……”
“尽管她无时无刻都在我的心里,但是我与玛尔赫丽结婚四年,呆在她身边的日子总共没有过两个月。”说到这里,萨巴赫丁的手指在桌子一边的画卷上轻轻地一划。
沉默了一会,萨巴赫丁从怀里拿出一本硬牛皮封皮的笔记本,放在了桌子上,犹豫了一会便推到了洪长生这边。
是我写的一本日记,记载着我思念玛尔赫丽的每一天,我想请你帮忙把它埋在玛尔赫丽的墓旁,我永远都回不到玛尔赫丽的身边,就让它代替我回到她的身边吧。”
停了一会,萨巴赫丁强调道:“我允许你阅读它,不过仅限于你一人。”
洪长生在质地粗糙的封皮上轻轻地模了一下,抬起头说道:“萨巴赫丁将军,感谢你如此信任我。”
“我只信任值得信任的人。”萨巴赫丁面无表情地盯着洪长生说道,“我在这里坚持了四百多年,是真主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在上个月,天使伊斯拉非莱来到我的梦里,对我说,为了勉励我的忠诚和勇敢,‘桃花石’从东方而来,他将带来我想知道的信息,也会帮助我弥补遗憾。”
可能是冥冥中早有注定吧,洪长生在心里暗自叹道。不过他看到萨巴赫丁严肃的脸,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用我的生命誓,我会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并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好的,我记住了你的话。”萨巴赫丁点点头道,“每个人的肩膀上有两个天使,右边的天使记录人一生所干的好事,左边的天使记录人一生所干的坏事,万能的真主注视着一切。”
洪长生把牛皮笔记小心地拿起来,在封皮上模了两下后一转手腕便把牛皮笔记本变没了,连萨巴赫丁都不知道藏在哪里。
洪长生站起身来,恭敬地向萨巴赫丁弯腰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洪长生刚掀起帘布,听到萨巴赫丁在后面说道:不送你们了,还有……,请帮忙好好照顾李。”
洪长生点点头,转头走出了帐篷。
洪长生、鲍里斯、李走出了山洞之后,心里都舒了一口气。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希望找到那些孤独而勇敢的身影。可是除了迷雾和石壁,什么都没有看不到。
尔赫丽公主为什么把自己的孩子取名为拉岱.特勒马科斯。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像奥斯曼土耳其人和穆斯林的名字,反而很希腊化。”有点失落的李问起自己在山洞里就想问的问题。
“希腊化?你看过荷马史诗吗?”洪长生看了路边那堆头颅,头也不回地答道,可能是受到了警告,那群僵尸再也看不到踪迹。
“看过。”
“你知道里面的奥赛德吗?”
“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他的儿子就叫特勒马科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