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贻一下子便感觉到了什么。
或者说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只是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两人对视了片刻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白中贻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石敢当方道:“你在等人?”
“我知道你会来的。”像是答非所问。
石敢当却知道不是。
石敢当道:“三百九十七位坐忘城战士还有黄书山……我不能不杀你!”
“我知道。”白中贻道。
“我有许多的疑惑:你为什么要与术宗的人相勾结?为什么要杀黄书山?为什么要对南尉府下毒手……但我知道你是不会告诉我真相的所有的真相都只能在你死后再慢慢查寻……唉我本以为黄书山对蓝倾城的不满有失偏颇本以为我可以不再过问道宗的事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了!也许今日的道宗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石敢当道。
白中贻忽然古怪地笑了笑道:“老宗主你错了虽然我知道今日我已难月兑一死但我却仍会把真相告诉你。”
石敢当十分惊讶地望着白中贻——这是真正的极度的吃惊!
白中贻缓声道:“你的猜测没有错道宗的确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甚至应该是已经名存实亡!与术宗相勾结并非我的本意而是蓝倾城的意思而蓝倾城其实早已是术宗的傀儡术宗已控制了整个道宗只是道宗普通弟子并不知情罢了。”
石敢当的身躯晃了晃只觉得白中贻的声音就像是来自遥远的冥冥之境很空洞很不真实。
白中贻继续道:“……术宗控制了蓝倾城后再借蓝倾城之手瓦解道宗的势力对于绝不会屈服于术宗的人蓝倾城就逐步削弱此人在道宗的地位而对于容易把持的人则加以重用。到如今就算蓝倾城公然宣布要听命于术宗只怕道宗也没有几人挺身而出反对了。”
“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重用的?”石敢当缓缓迈进一步道。
“我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境地的。最初我渐渐受重用时并不知情在蓝倾城成为宗主之后道宗内部一直存在着明争暗斗尤其是一些从前为老宗主倚重的旧部对蓝倾城常有不满而当时我一直认为他们是嫉妒蓝倾城所以每有冲突都是旗帜鲜明地拥戴蓝倾城不知不觉中我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也就在这时蓝倾城向我透露了真相!当时我的吃惊程度绝不亚于老宗主!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除非我能舍生取义蓝倾城绝不会让我在知道真相后再月兑离他的掌握他必然早已做好了预备一旦我不屈从他的意思惟有一死!而我死后蓝倾城照样可以在道宗物色其他人……最终我声称无论如何永远效忠于蓝倾城当时我想在道宗内部与我遭遇相似的一定还有其他人他们也未必真的甘愿随蓝倾城一起屈从于术宗我惟有设法拢络更多的人才有摆月兑蓝倾城的可能!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随后蓝倾城就告诉我一件事:我的身上已中了一种名为‘缠绵’的毒此毒是日积月累逐步加诸于我身上的平时无碍当他告诉我真相时也就是我体内的毒将要作之日!我的猜测果然没错而蓝倾城给我的解药只能让我保一个月的平安以后也是如此——这种手段我听说武界中也偶尔会有人利用但却万万没想到平时道貌岸然的蓝倾城会对我使出这样的手段!
“我既无法做到不畏生死揭穿蓝倾城的真面目惟有听任他驱使平时只能自我安慰:蓝倾城身为宗主连他都可以不在乎道宗的前景我又何必为他担忧?人心真的很奇怪时间久了我也慢慢地习惯了自己不光彩的角色加上蓝倾城一直只是暗中与术宗来往从表象看道宗与往日并无什么区别以至于我甚至淡忘了此事。即使偶尔想起我也是暗自思忖若就保持现状对道宗似乎也无极大损害世人不知真相亦不会鄙视道宗;若是与蓝倾城对抗一场内乱反而会使道宗元气大伤——我也知道这种想法其实是苟且偷安自欺欺人但道宗所属只怕与我想法相似的人为数不少!”
他的表情告诉石敢当刚才所说的这番话毫无虚假做作。
但他又为什么要把这惊人的内幕一五一十地告诉石敢当?
白中贻眼中的绝望、烦躁、不安的神色此时反而渐渐消失变得平静了许多他接着的叙说对石敢当而言是字字惊心的往事:
“没想到我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有一天也被打破了那正是坐忘城的人前往天机峰告之蓝倾城老宗主你在坐忘城的那一天。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蓝倾城之所以只将他的真面目展现于如我这般被他牢牢控制的人面前而未明目张胆地对术宗曲颜卑膝是因为他一直不能确知老宗主是否还在乐土是遭了不测还是隐居某处。他深知老宗主在道宗的威望如果他太早显露无遗那么一旦老宗主得知此事重返天机峰蓝倾城未必能稳操胜券。只有利用老宗主还不知真相的机会杀害老宗主蓝倾城才能真正地无所顾忌!”
“如此说来你们来坐忘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我这一介老朽了?”石敢当无限悲愤地道如果蓝倾城仅仅是因为担心他重现武界而对自己在道宗的地位构成威胁才图谋加害于他那他恐怕还不至于如此悲愤。
“蓝倾城知道伯颂与老宗主交情非比寻常当然不会选择在坐忘城出手。蓝倾城让我等进入坐忘城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坐忘城的局势以便可以让卜城尽早攻入坐忘城。”白中贻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石敢当既怒且惊。
他自认为在隐凤谷的近二十年岁月已让他心如止水再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他轻易动容。
而此刻他的心中却如有熊熊烈焰在燃烧在狠狠地吞噬着他的心、他的灵魂!
痛刻骨之痛!铭心之痛!
白中贻面对石敢当的疑问答道:“蓝倾城自身与坐忘城并无怨仇他这么做也是奉术宗的旨意而我早已怀疑在术宗的背后还有一股更为强大可怕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们。否则道宗、术宗、内丹宗三宗势力一向相差无几何以蓝倾城会被术宗牢牢控制?而且术宗本身与坐忘城同样没有旧怨或许术宗也是受他人指令而行!”
石敢当沉默了良久方道:“你为什么愿意把这一切说出?”
“因为我自知必死无疑休说老宗主一定不会放过我就算我能回到天机峰蓝倾城也不会放过我。戚七是术宗排行第三的人物他死在了坐忘城而我却活了下来这是术宗所不能接受的故蓝倾城必须给术宗一个交代!而且戚七一直认为他在坐忘城的行踪是不可能会被人现的但结果他却死了术宗的人甚至可能会怀疑是我出卖了戚七。”
戚七能进入坐忘城并隐藏下来直到昨夜才暴露行踪此事本就有些蹊跷仅凭客居南尉府的白中贻的策应是很难做到的。
可惜石敢当心中思绪万千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可疑之处。
“虽然在进入坐忘城之前我已知道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对具体事宜却并不清楚蓝倾城告诉我进入坐忘城后一切依戚七之令而行。黄书山被杀的那天戚七让我设法引开南尉府中人的注意力我照办了没想到他是要借机杀黄书山黄旗主!黄旗主自蓝倾城继宗主之位后一直意志消沉终日借酒消愁恐怕其武道修为已是不进反退了否则戚七不会那么轻易得手!我曾意识到所谓的搅乱坐忘城的局面竟是要杀害道宗自己的兄弟而且是曾为道宗立下汗马功劳的旗主难免有些寒心没想到紧接着戚七又毒杀了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条人命当我见南尉府不断有人倒下以至于整个南尉府中皆是尸体犹如人间地狱时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戚七若不是疯了就是毫无人性的魔鬼!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只是我未曾料到死亡会如此快降临于我的身上!”
白中贻苦苦一笑接道:“如此也好因为贪生怕死我活得屈辱而毫无尊严为了得到解药如同一条狗般为蓝倾城所驱使有时半夜里想到自己白天所做的勾当常常是冷汗涔涔。今天我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并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因为我恨蓝倾城是他将我推到今日绝境的我也要让他功亏一篑!”
他的脸上显现出自嘲的笑意:“我自知绝难从老宗主手下逃月兑而且此时坐忘城内欲杀我者不计其数所以才做出如此选择。否则也许我仍会试图逃月兑性命!”
白中贻将话说得如此袒露几乎是把他自己的灵魂**果地呈现于他人面前此举让石敢当暗自感慨不已忖道:“此人的长处是善于审时度势但最大的弱点也是太善于审时度势。他这一辈子中所做的最有勇气的事恐怕就是将真相告诉我吧……?”
白中贻忽然道:“除蓝倾城之外还有一人也是使道宗酿成今日之祸的有过之人!”
“此人是谁?”石敢当知道此时白中贻所说的每一句话也许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他立即追问了一句。
“是老宗主你!”白中贻望着石敢当缓缓地道。
石敢当一怔有些茫然不解。
“若非老宗主二十年前突然离开天机峰一去不返道宗怎会走至今日这一地步?老宗主走得轻松却在道宗留下了无穷隐患事出突然仓促之中自是很难有能真正服众的新一代宗主蓝倾城继任也是勉为其难因为其他人更不能服众。而蓝倾城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对部属一直怀有猜忌之心上下相疑道宗的衰亡只是时间的迟早问题!老宗主恕我直言我白中贻固然是道宗的罪人但老宗主自己亦非无过。”
石敢当如闻惊雷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方吃力地道:“你说得不错道宗酿成今日之祸实是我石敢当造成……”
“蓝倾城不会再将‘缠绵’之毒的解药给我如今我是进亦死、退亦死!我自知不手刃我难解老宗主心头之恨但我又岂敢让自己的污血脏了老宗主的手……”
说到这里白中贻突然毫无征兆地抓过放在身旁桌上的长剑“锵……”地一声扬剑出鞘迅即翻腕直刺自己胸膛。
其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白中贻已存必死之心!
利剑穿透衣衫划开肌肤并继续向纵深处挺进直至透后背而出鲜血一下子喷溅在他身后雪白的墙上印出一团触目惊心的猩红之花。
石敢当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一阵阵地紧缩。
他的确是为了诛杀白中贻这一道宗败类而来黄书山死后石敢当就对白中贻有了疑心而爻意当众所说的“凶手应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的一番话更让石敢当加深了猜疑他开始暗中留意白中贻的举动。昨夜戚七与白中贻相见时石敢当觉了此事只是当时他并不知戚七的身分——但无论如何白中贻这不正常的举动足以说明他包藏祸心。
而后战传说在乘风宫伏击戚七的事传至石敢当的耳中他当即决定要除去白中贻。
而此刻石敢当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恰恰相反他比进入白中贻房中之前更为心情沉重忖道:“白中贻之死固然是死有余辜却也死得无奈若是我不与道宗一别二十年以白中贻的才智也许会成为道宗一名可用之才……”
白中贻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道:“道宗已……已如朽木杀……杀蓝倾城易扶……扶道宗难老宗主……珍重……!”话未了热血沿着气管狂涌上来白中贻低哼一声鲜血一下子由口鼻齐齐喷涌而出他再也无力支撑颓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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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传说、殒惊天、爻意、伯颂、贝总管、昆吾、慎独以及一干乘风宫侍卫立于与白中贻居处不远的地方。
当石敢当步履沉重地走出来时众人惊讶地现石敢当竟是老泪纵横。
他的泪为谁流?
谁也无法猜透!
石敢当看见了殒惊天深施一礼道:“道宗不肖弟子使城主折损数百勇士老朽诚惶诚恐无颜面对坐忘城百姓苍生。如今白中贻已死望城主能允许老朽离城前去天机峰。”
战传说对石敢当这一决定很是有些意外他知道石敢当因为不愿让道宗产生矛盾对返回天机峰的事一直持以低调态度与黄书山、白中贻等人言谈间也时时顾及这一点不愿让人误以为他存有重掌道宗大权之心。与此相比此刻石敢当的态度转变不可谓不大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突改初衷?
战传说既猜之不透也不便直面相问。
殒惊天不便挽留毕竟此刻坐忘城正处于危难之中于是他略作沉吟便道:“石老宗主不必挂怀此事道宗弟子众多难免良莠不齐何况石老宗主已有近二十年未过问道宗事务更怨不得石老宗主——不知石老宗主欲何时动身?”
他的话是为了宽慰石敢当殊不知这让石敢当更为对自己离开道宗二十载而导致道宗的蜕变感到悔恨交加!此时他已是归心似箭恨不能顷刻间便到达天机峰亲手杀了蓝倾城!
故他不假思索地道:“午后便启程可在天黑前赶到天机峰。”
天机峰与坐忘城有一日行程而石敢当却要在半日内赶到无意中再度流露出他的急切心情。
伯颂见此事已不可更改便道:“石兄今日一别不知……不知何时方能重聚临别前你我兄弟二人好好地把酒叙话如何?”
坐忘城大敌当前伯颂本待说“不知能否再有相见之日”却怕让老友伤感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石敢当亦觉此去天机峰也是凶吉难卜蓝倾城早已心存恶念又有术宗相助这些年来他在道宗应当已是根深叶茂此次交锋胜负难料今日与伯颂一别不知是否会成永别。想到这儿石敢当不无伤感地道:“好就依兄弟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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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石敢当由东门出城有殒惊天、伯颂、战传说、爻意、铁风、贝总管、昆吾等人相送。
战传说与落木四已有接触相信落木四是一个恩怨分明、磊落豪气之人所以对石敢当由东门而出经卜城大营返回天机峰的决定并不担忧是否可行。
出了东门再行百步石敢当便让众人折返城中不必再送。他与众人一一作别后最后对战传说道:“爻意姑娘自是需要你多加照应除此之外但愿日后你能对尹欢、尹恬儿兄妹二人的音讯也多加留意恬儿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直将她视作亲孙女只不知今日身在何方?”眼中不无爱怜担忧之色顿了一顿又接道:“尹欢往日所作所为虽有偏激之处却并无大恶而且也是命运使然有时人之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若非歌舒长空太过无情尹欢也许就是一个年轻有为的谷主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石敢当之所以感慨颇深既是因尹欢的遭遇而生也是因白中贻的命运而生。他虽未具体言及让战传说如何待尹欢、尹恬儿兄妹二人但战传说却已感到了他所托之重。
当下战传说郑重地道:“前辈放心便是!”
石敢当点了点头向众人齐施一礼道了声“珍重”随即转身上了马车。
与石敢当同行的还有随白中贻、黄书山同赴坐忘城的道宗弟子他们事先对白中贻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但饶是如此他们心中仍是有种愧对坐忘城之感。
而道宗两大旗主竟先后命赴黄泉更是让他们意兴索然真正是欢天喜地而来满月复愁云而去。
黄书山、白中贻的尸皆已收殓两具棺木各置于一辆马车上分别由四名道宗弟子看护。
鞭击虚空“啪啪……”作响车轮辘辘滚动绕过地上的滚石檑木向前方而去。
石敢当一行离去了很久战传说等人仍未回城直到见马车抵达卜城大营前并未出现任何异常这才安心回城。
正如战传说所料落木四得知道宗昔日宗主石敢当要借道而行时立即下令部属不得拦阻。
左知己正好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落城主石敢当可是由坐忘城而来而且他已失踪了近二十载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不能不防!”落木四却不以为然地道:“休说石老宗主是自坐忘城而来就是从千岛盟而来在我落木四的大营前也是畅通无阻!”
左知己看了看落木四慢悠悠地道:“老兄心胸宽阔小弟佩服得很。”
落木四十分了解左知己当他与某人称兄道弟时其心头必定满怀怨意只是落木四对此并不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