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大溪水成执位。冲鸡煞西。宜出行忌栽种。
这是黄历上前后五天里唯一一个宜出行的日子一大早阜泽城北丁午河太平渡口便人满为患。出行的送行的挑货的督货的把岸边挤个满满当当河面上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走了几只又挤进来几只便是没有空位的时候。
二月的天儿还没什么热乎气儿行人还都穿着厚袄不住的捂手跺脚脚夫们却是衣衫单薄或担或扛着货物进进出出周身大汗淋漓得闲的手不住抖着衣襟扇风。路过人群时他们总是用低沉而鲜明的号子声提醒人让路莫要磕着碰着。然总有些穿着体面的人因着“依依惜别”而不肯挪地儿非要让脚夫站上会子说上句好话才不情愿的抬起尊贵的脚过后还要呸上一口骂上一声不可。
张三太爷就刚刚被个脚夫打断了饱含深情的送别词气愤不已破口大骂这光是骂还不过瘾若不是怕那脚夫肩头颤巍巍的箱子掉下来砸着自己他老人家还想着去踹上一脚来着。
“三舅公何必和这些人置气?”“是啊三叔公息怒。”“井兄弟这就要上船了三舅可莫要跟那起子人费口舌倒误了咱们正经事。”他的几个晚辈忙不迭过来劝。
老爷子倒来劲儿了又开始挨个数落眼前这几个晚辈从威仪体面说到御下之术然后又抓着即将出行的俩人胳膊。道:“到北面莫要一味客气倒叫人瞧扁了去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天子脚下皇民……”
那俩也是商场上打滚儿好些年、天南海北跑了多少趟的哪里用得着这等教育?只该着倒霉。老爷子非要出来溜达顺便与他们送行倒叫他们凭白挨了这么一顿说。两人得苦笑着向送行诸人眼神求助可这群人里谁不知这老神仙是越劝越来劲儿地主儿便都只在他身后愁眉苦脸的撇嘴摇头以示无奈和同情也有四下踅模月兑身之法的。
算是其中一个走运这么一撇头就瞧见官道上来了一行人打头骑中一人正是熟识的。因他站这处也算显眼那人也是闲极无事四下张望正瞧着了他也认出来便在马上遥遥的拱了拱手。他忙也拱手还礼顿了顿又瞧了一眼张三太爷便躬身道:“三舅公小子方才瞧见了个熟人。不好不过去招呼一声小子去去就来。”
张三太爷再次被打断十二分地不满道:“小二瞧着谁了?小二。不是老夫说你你就是忒没个深沉老夫原就说过不要与那些不相干的称兄道弟没得辱没你的身份……那被叫小二的有些不耐烦起来想过去也有想月兑身的意思却未成想缠到自家身上来了。而周围人呢还道他英勇献身替大家解围。或多或少的暗自赞他一句。
然他便是不耐烦也得陪着笑只是语气生硬了些道:“三舅公是原翰林掌院学士年老大人府上的几个爷……”
张三太爷科举一生勉强中个秀才再未能前进一步听着“翰林掌院学士”这词儿就如同礼佛人听到“大慈大悲观世音”一般。立时换了嘴脸。忙道:“不早说快去。快去请安也与老夫带个好……哎不成不成这太不成敬意老夫也同你……”
那小二没等他说完立刻道:“小子这就过去——两位叔叔不用等侄子了莫要耽误了时辰。”说着拱手鞠躬一溜烟的跑了。
身后一群人一顿呲牙心里一边儿骂小二奸猾一边儿可惜着怎么没把老神仙请走又一想省得老神仙没跟过去省得拉着人家聒噪起来没得丢人然天不遂人愿老神仙被再次打断后忘了先头说到哪里了于是便又提要去拜会翰林大人家地子弟唬得这群晚辈连忙拉住他又东扯西扯一通扯得老人家兴致来了再次滔滔不绝起来众人才松了口气——活爹呦折腾死个人了。且说那小二往官道上来心里却没一点儿乐呵虽是拿他家名头月兑身然想起些旧事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两个小厮在身后跟着其中一个小声嘀咕道:“三舅太爷这张嘴是……难怪咱们家老太爷也好拿他开心主子这好不容易出来了怎得还这模样?”
另一个跟着主子日子长的晓得些内情的忙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骂道:“作死?!莫要吭声了!”
那小二只想着自家的事没注意俩小厮说的什么抄近路往金玉口去——太平渡紧挨着专门停官船的码头有两处是专供宗室所用的任那边挤破头这边空无一船也是不会有民船敢停往这边的百姓便戏称这里为“金玉口”。
年家十数辆车出来的浩浩汤汤绵延出二里地去车行甚缓。那小二赶过去的时候熟人还未到金玉口他便又往回迎了过去抱拳笑道:“年五爷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年五爷翻身下马还礼笑道:“姚二爷一向可好?”说着又与身边下马地年七爷引荐道:“老七这是姚记车马行的二少当家姚庚姚二爷。这是我七弟年谊。”
年七爷听了姚记车马行就想起了周家那案子姚记车行的一个车夫来作证才治了唐周氏的罪想必五哥便是那时认识地这姚二爷。他是个惯会算账的思及姚家车马行城北多少也是有些名号的立时堆笑抱拳道:“年前那案子多亏二爷帮忙原总想着摆席好生谢过二爷奈何正月里俗事太多。缠绕不清的一直没得着空相请不如偶遇二爷若有空待会儿鸿宾楼我做东。请二爷一醉。”
姚庚确是周家告年家时认识的年五爷。彼时大哥在外地五爷便经人引荐来寻他帮忙他原本因着夺爱之事对年家多有怨恨并不想帮然五爷却是极会做人又能说会道晓之以理啊动之以情。最终他听到了五爷是要为其夫人开月兑心有触动便就应了帮忙这才极快地翻了那车夫出来。
那帮忙实算不上帮七爷的姚庚拱手推却道:“七爷美意心领了。今日实不大方便改日姚某相请七爷。”
七爷笑道:“实是不巧。姚二爷这是出门?”
姚庚道:“不是来送两个亲戚往北面儿去贩马。”他望了一眼年家浩浩汤汤的车队笑道:“五爷、七爷这是要出门……?”
七爷笑道:“咱们也不是。相送我家六哥。”
姚庚身后那知内情地小厮心里“突”了一下略有些紧张起来他年岁长些。又是姚庚心月复是知道几年前那事的心知自家主子若癫狂起来谁也拦不下。听二爷出声。他只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二爷说什么不合时宜地话出来。
结果却只听到二爷平静的声音道:“如此……”
年家后面的车6续停了下来跟车的丫鬟婆子们纷纷赶过来伺候女眷们下车姚庚知道再站不妥便施礼道:“五爷、七爷先忙着姚某便不打扰了就此告辞。改日有机会一醉方休。”
五爷和七爷也拱手说了两句客气话。他刚待走却见九爷推着年谅过来了。
今日是年谅往玫州启程地日子因着二爷、四爷都是有官职在身要上朝地这相送兄弟的担子就落在五爷身上。五爷原是带着七爷、九爷出来然因纪家人同去。下面那四个妹妹三个弟弟便也嚷嚷着要来送行。可好又组一团儿。
五爷跟这些兄弟们都没什么话。便只在前头引路这才百无聊赖四下张望碰巧瞧见姚庚地毕竟受过姚庚相帮他便客气地招呼一声。
七爷这跟年谅去玫州当太上主子的愿望落空了而最近这几天都没能成功混进纪府目前的出路仍只有巴结着五爷便就没往后面去跟在五爷鞍前马后磨牙逗趣的。
九爷自然是不会往五爷七爷那边凑合便就跟着几个兄弟在这年谅、纪淙书这几辆车之间转悠聊天解闷。
这会儿到了金玉口大件的礼物和箱柜都是一早就先遣人装上船了的现下只是些随身的行李车一停下来就有管家来打人往船上搬。而九爷则带人扶了年谅下来把他安置到轮椅里——年谅虽已是能拄拐走的但因怕他上下船不方便还是推了轮椅出来左右轮椅也是要带到玫州的。
因要与五爷七爷汇合九爷一瞧见五爷七爷在同人说话便向年谅道:“六哥这五哥七哥待客呢咱们便不过去了吧。”
年谅知他厌烦老五老七心道你当我是乐意的?却只得笑道:“人既来了好歹也承他情不能落脸不是。”
九爷哼了一声到底推了轮椅往这边走忍不住嘟囔道:“我原同祖父说我一人送六哥便成偏祖父还总当我是稚子信我不过还道放心不下!难道叫他俩来便是放心得下了?”
年谅哑然失笑道:“待你冠礼之后再说自个儿非稚子吧。”又道:“后日便是大比之日这会子本不当让你出来……”
九爷忙道:“哪里。六哥也知若我不送这一场心里总不踏实也是读不下书地。”
说话间两人已是到了五爷这边姚庚与之走了个碰头不晓得是年家哪位爷不好怠慢只得停下来瞧着五爷五爷便于他介绍一番。
姚庚听了极是后悔悔不该晚走一步悔不该过来。他曾想过见着这人定要与他理论现在却是极不想见他。
听见年谅道是腿有伤不能全礼姚庚的拳头忍不住紧了紧。勉强道:“六爷身子染恙?那此行……”
年谅对自己的病素来不忌讳只淡淡一笑道:“此行正是往玫州养病。”
姚庚强笑着说了两句恭祝早日康复地客气话只觉得再装不下去便道是不耽误六爷登船时辰。告辞而去。
因避讳女眷他便没从官道上走而仍走了下面行人踏出地便道。便是没诚心往那边看到底还是瞧着那个让他熟悉无比的身影。
瞧着像是比两个月前了些衣着饰都是不俗想起那日她说的“那些华服美食你觉得能给我的我已经有了”想来非是虚言。其实。那日送走了她他就知道那非虚言了若她真过得不好又怎会去下馆子夏家那般……他当时只想着过得不好光顾着难受了也就没思及其他……
她是过得好地。足矣。
足矣么……那人明明……
她的目光突然射过来他不由一顿然而她的目光片刻都没有停留就在他身上滑过去了。倒是她身边儿那个小丫鬟。瞧了他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认出他地。
他把头撇向河面望着粼粼波光觉得自己是笑了。可分明听到自己的叹息。儿上那么多人上哪儿注意一个长得又不帅衣着又不怪异的人啊!——兄弟不是咱眼神儿不好是你不够闪亮。
那会儿她正在忙于安抚九女乃女乃偶尔被九***话雷一下撇头望望河水调整下心态。然后回过头继续安抚工作。
九女乃女乃这会儿是哭泣天使一手紧紧攥着夏小满地手一手紧紧攥着帕子不住的抹眼泪好生回忆两人地伟大友情又开始展望未来。低声道:“七嫂子出府了。贤姐姐那边我也去不得了满姐姐这再一去玫州。满院子越没个说话地人了……姐姐……我……只盼六哥快些好了姐姐快些回来……”
夏小满心道回来?嘿我倒是盼着再回不来了。但嘴上还得安慰着她道:“莫哭了九爷这眼见大比了不是说殿试后有休假么到时候你同九爷一道来玫州玩玩多好!”
九女乃女乃点了点头道:“满姐姐说的极是。……只盼着我家爷早日三……”她原想说三元及第忽然觉得那话有些厚颜便生生咽下去脸上微有些红岔了话题又同夏小满说起坐船地注意事项。她年少时曾家人坐过一次船其实彼时年幼她已记得不是很清了却仍很认真的把记得的事一一说给夏小满听。
那边儿纪灵书也在跟年家几个小姐小爷依依惜别中。她自小少有朋友这半个来月同他们已是感情深厚了。她打知道要去玫州起就翻出来旧日做的半成品绣活儿带着俩丫鬟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工年家地小姐并九女乃女乃是一人一个荷包年家几位小爷并七爷九爷则是一人一个扇套。到了临行前拿出来旁人没怎样自己先哭得稀里哗啦的几位小姐也陪着掉了些眼泪几个小爷自然是紧着劝慰。
待夏小满来请纪郑氏、纪戚氏并纪灵书上船时纪灵书一张小脸也快哭成小花猫了。夏小满瞧着她有些好笑忙一本正经的递上绢子。
对于纪家人能跟着年谅走夏小满也十分诧异不晓得年谅使得什么法子说服的纪淙书同意往玫州。而纪郑氏儿子若说去了夫死随子她也是不会有异议地纪灵书更加不会。至于年家的态度年家没态度实在年家管不了纪家的事别说纪家是去玫州就是去南极洲他们也说不上话。纪家是来访亲不是来投奔的人家有银子凭啥听你年家的?
待上了船扬帆启航两厢挥手道别时再瞧那几位小姐小爷一人手里拿着个物件也是表情各异让夏小满觉得十二万分的有趣。转而想到七爷费了一溜十八开的劲最后只落了个扇套……哎不晓得会不会气出内伤来……
不晓得啊不晓得夏小满只知道她自个儿现在还得故作依依惜别感伤状不敢大笑憋笑憋得快内伤了。
带着人安置好了纪家一家子回来伺候了年谅舒舒服服躺床上。夏小满往自己的舱室来豆蔻紧张兮兮地拉了她。
她见小丫头似是有话要说就打茴香下去瞧着舱外没人了方笑道:“丫头又怎么了又有人给你银锞子了?”
豆蔻却是跪到了地上低声道:“主子奴婢瞧见上次您回娘家咱们在酒楼上遇见那位爷了……”见夏小满愣怔不语她又补充道:“就是……给夏小爷买面人的那位……”
夏小满那是惊得没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忙问:“在哪儿瞧见的?”
神啊不带这么耍人滴!眼瞅都要走了这会儿再跳出那么个家伙来再整点儿7788的破烂事真要被打被杀的她跑都没处跑去这可是在江面儿上啊!!浸猪笼是方便了……给一脚她就下水了。
豆蔻道:“方才咱们下车的时候。奴婢见那位爷瞧了主子一眼……然后他又别过头去再没瞧了……”
夏小满翻了整个白眼仁出来然后长出一口气死丫头不带这么吓人地!幸好心脏够好不然还不吓死过去!她没好气道:“你瞧准了是他?从哪儿地我怎么没瞧见……”
豆蔻点头道:“奴婢瞧准了。那位爷……好像是前头儿五爷七爷过来的。”
夏小满一呆年谅好像也过去来着没打着照面吧?哎打照面也没关系吧俩人也不认识。嗯。反正自己也没啥被抓现行地回头他问就说自己忘了就是了——本来也不记得啥。
她自我安慰了一番心态恢复了正常才想起来小丫头还在跟前跪着呢忙一把拉起豆蔻想笑着说上一句可话到嘴边儿还是变成:“他瞧了我一眼就别过头没再瞧?”
豆蔻紧着点头只道:“奴婢瞧准了。”
那是不想认了。很好。夏小满瞧着豆蔻认真道:“豆蔻啊那事、这事都忘了吧。”
豆蔻使劲点头银珠儿耳坠子跟着乱颤晃得夏小满眼睛一花。她满口只道:“嗯奴婢忘了奴婢一早忘了的。”
夏小满翻翻眼睛我都忘了那人长啥样了怕是走对面儿充其量也就是个眼熟你却见面就能认出他来这样还能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