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离睁大了眼睛,来回望着四周。
左右两边,是满目的粉色花朵及油绿的小草,以及零星几颗足有五六人粗的茂密大树,鲜女敕而诱人,像是遍地的巧克力。花草的颜色极为纯净,不含任何杂质,像是用浓厚的水粉画在纸上似的,却又是那样富有生机以及光泽。在鼻尖缭绕的植物清香以及鲜花芳香,像是迷药般,一瞬间,迷惑了人的心神。
正中间,是一条银白色的小路,洁净而一尘不染,这和万赦街的公路有着一样的韵味。
小路从拱形门一直延伸数百米,最后,被切断在一座宫殿前。
四周的天,全都是漆黑幽深的,乌云滚滚。只有宫殿的圆顶上方,黑幕般的天空像是被挖了一个洞,刺目的强力光线穿射而出,毫不留情地笼罩了宫殿全身。
宫殿的颜色是女乃油般的纯白。不知是用何种材料筑成,在光线的照耀下它闪闪光。同时它也将光和热反射到四面八方,供给植物们和到来的人们。
宫殿宽大的门上印着两条金黄色的龙,窗户栏上是一些精巧的雕花。宫殿共有一层,但高度却能比上两层半的普通房屋。宫殿的规模并不大,款式也并不华丽。如果真要用什么词语去形容的话,那么“精简”恰能胜任。它唯一引人注目的,怕就是它那周身洁净的光芒,宛如含苞待放的少女般,虽没有修饰,却依旧夺人心魂。
不过,此刻震撼天离的,并不仅仅是这座宫殿,那弥绕耳边的音乐,如同是怎样也摆月兑不了的心咒,在脑中,一点点加重着分量,压迫人感性的神经。
那是一哀凉而不失气势的古筝曲。
曲音空灵纯净,像是用千年古琴所奏;曲调慢而复有节奏感,强强弱弱的音符排列,像是刚好与人的心跳声共振,融入了人的气息中去。气息绵绵处,高音连连曲调回转,一串音符恰似水中涟漪,一掠而过,渺无声息的扩散开;像是有位妙龄少女正带泪而歌,声音凄婉至极,让人不免情动其中,久久不可自拔。气势滔滔处,低音铿铿伴随着高音铺垫,曲调急转直下,一个个音符像是一排排被猛力射出的箭,飞弛而过,力度入木三分;像是铁马奔腾于战场,一片血海无边,让人感慨万千,叹息连连。
哀凉,那是响彻心扉的骤雨;气势,那是滔滔不绝的江海。
天离愣愣地听了三分钟有余,不觉红了眼睛。
过去,她只听那一源于西欧的轻音乐,它们带给她的感动是无形而有力度的,可是,她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哭,却被音乐压抑着哭不出来。
这曲子的作者,定是经历了百般磨难,音乐就是他久受压抑的灵魂。
然而,这含满忧愤豪情的古曲并不完美。曲子总会在某个片段结束后戛然而止,然后又重新开始。
“沧流,为什么这个曲子,总是重复着一个片段呢?”天离叹了一口气,望向沧流。
沧流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郁。他逐渐收起了笑容,没有回答,举步走向宫殿。
怆痛的曲子,化作清风,轻抚过这些娇女敕而刚强的植物。
天离歪了歪头,将视线从花草上移开,跟上了沧流。
沧流轻轻地推开宫殿厚重严实的大门,待天离进入,便又把门轻轻关上。
面前,似乎是宫殿的礼堂。
左右两侧各立着六根汉白柱子,一座顶天立地的七彩观音像正端庄地立在宫殿的最内侧。观音照例是手举宝瓶垂着眼的,样式并不新颖,倒是那全身眩目的颜色颇为引人注目,就像是刚做成不久一样。观音像下,摆着零星几盆粉色的花朵,除此之外,这大堂内便没有什么摆设了,连地板,也是很普通的大理石砖块。如果没有鲜活的音乐,这里可能会被有情调的人比喻成“完整的废墟”。
“哦,原来刚才那曲子,是从这里出的。”天离仰视乳白色的房顶,瞅见一个下小小的喇叭状物体。音乐正是从这个喇叭中播出来的。空阔的宫殿内,音乐空灵回响,倒是更有一番韵味,一时间也很难让人说出,究竟是音乐衬托了宫殿的空寂,还是宫殿衬托了音乐的宏伟。
“这里本来,是一个仓库。”沧流缓缓踱到观音像面前,抬起漆黑的双瞳,专注地说。
“仓库?”天离疑惑。
“是啊。唐朝的时候,这里是个仓库。仓库虽然大,但是并没有现在这个规模。你所看到的现在的这个宫殿,是黯浩天一个人搬砖运瓦,用了几百年年的时间改造的。”沧流幽然叹息,“他为纪念他的亡妻,建造了这个宫殿。”
天离猛然一怔。
“在古代的时候,我们和普通人类一起生活。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身的法力究竟能够做什么,有什么益处,所以一直极力掩藏,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在社会生活,尽管我们很难掩饰自己能够永生的能力,并且为此而总是易容出门。不知道天离小姐是否知晓,我们通灵族和妖魔是一样的,普遍而言,我们成长到三十岁**就不会继续成长下去。不过,如果我们过多消耗自身的法力,出身体能够承担的范围,那么身体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衰老。所以说我们永生族也并非不死,我们中,也有白苍苍的同胞。
“黯浩天是唐朝时出生的,他很聪慧也很努力,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官。然后他因为对皇帝抱有太多不满,带着他的亲人,离开了原先的社会,开辟了这条万赦街。换句话说,黯浩天是我们通灵族族长级的人物,大家做些重要的举措都会与他商量,所以我也不可能贸然冒犯他……
“万赦街建立后,有越来越多的通灵族人赶来,他们中也包括冯遥香――一个长相普通却才华横溢的女子。她举手投足,都很有气质,想要娶她的男人不少,连黯浩天也对她有意思。只是,她不肯嫁给任何男子。
“那时黯浩天的地位,以及那时女子的地位,或许早已布下了不可扭转的宿命之网。黯浩天想要让冯遥香嫁给他,冯遥香就不得不嫁。
“冯遥香还是比较懂事理的,虽然百般厌恨,但是依了黯浩天。之后……怎么说呢……总之,黯浩天后来现冯遥香不是处女,以及,冯遥香的第一个男人,是皇上。”
“什么?”天离愕然,“你的意思是,冯遥香是……”
“是啊,她用她的才华吸引了皇上,可是,她长相平平,不免会遭受冷落。她没有如愿当上王妃,因此万般委屈地来了万赦街。
“怅然过,悲伤过,对世俗的愤恨,成就了她的音乐才能。一手精湛的古筝技艺以及敏感易碎的心,让她创作出了许多万赦街至今都广为流传的名曲,当然,也包括现在你听到的这曲子。遗憾的是,这曲子在还没有被完成的时候,冯遥香就因病死去了。
“你能听懂吗,这曲子……我想这个世界上能听懂得也只有黯浩天了。他曾经在酒醉时对我说,这曲子,满是对他的怨恨以及,对皇上的爱恋。
“当然,黯浩天是爱着冯遥香的,无论她对他怀有怎样的情感。他很爱很爱她,所以,将她的尸体埋葬后,他决定将原先堆积她乐谱的仓库改成宫殿――因为她一直想要嫁给皇上走进王宫,所以他希望她的灵魂,能住进这座宫殿。于是他一个人,怀着满腔的悲愤与爱恋建造了这座宫殿……那个时候的他,或许真的很执著于爱吧……
“于是大家都在传诵琴师冯遥香与霸主黯浩天的故事,那还真的是个,让人叹惋的爱情故事。”沧流淡淡一笑,结束了演讲。
“既然黯浩天那么爱他的妻子,为什么现在,他这般玩世不恭呢?”天离很是不解。
沧流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一样笑出声来:“我并不了解黯浩天。他生性古怪并且冥顽不化,确实也难琢磨……不过我想,那么恶劣的人,就算曾经拥有再美妙的情感,也终归还是不能步上正轨吧?”
“那么,他妻子的死,没有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吗?”天离抿了抿唇。
“我想影响多少是应该有些的吧,不然他不会在酒醉时对他一向不屑一顾的我说他对这曲子的理解。至于究竟有什么影响嘛,我看他本人也未必说得出来,过去的那段记忆,全都潜伏在这座宫殿的角落里了吧。”沧流淡淡一笑,轻轻挑了挑眉,“我总是,在黯浩天的身上看见念的影子。拥有最强大的法力却拥有最不健全的身躯,以及拥有最好用的军事头脑却拥有最污浊的心灵……你说,为什么会有这种矛盾体诞生呢?明明一生下来,就是懊悔的载体啊。”话毕,一声长叹。
天离愣了愣,低下头去。
念吗……
他……一定会活下去吧?
苦笑,自嘲地笑。
虽然没有资格,可还是那样无理由地相信。
因为爱。
真的真的好喜欢他啊……
“天离小姐,你该不会……对念……”沧流猛地一转身,漆黑的眸子略带震惊。他略一低头,利落的短垂下,随即遮住了眼睛。
“虽然知道会冒犯,但是我还是想问,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了念吧?”沧流的声音,很低沉,威严而庄重。
“你……你怎么知道?”天离一阵恐慌。
果然拥有那种眼睛的人,是很可怕的呢。
“我因为失去了视力,所以拥有比常人较强的第六感。偶尔,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别人剧烈的思维和情感波动。我刚才,很强烈的感觉到你的情感波动……那是,因为念的缘故吗?”沧流稍缓了语气,走到天离身边。
天离抬头看了看沧流黑不见底的瞳孔,默然。
“事实上……”沧流见天离不语,轻轻摇了摇脑袋,似乎有点为难,“事实上……”
“事实上?”天离情不自禁地,喃喃地跟了一句。
“事实上……黯浩天的轻浮,多少还是有节制的……可是念他……”沧流又望向那尊观音像。这次的凝眸,略带沉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无论念过去究竟怎样,我,都没办法改变对他的感情了……”天离见沧流欲言又止,不禁觉得万分有趣,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有时也在想,如果这种感情能改变就好了,真的能改变就好了……可是,每次死到临头的时候,我唯一想到的就只有念……念他是……我的信念啊……”意外地,嘴中,竟吐出了这样凄婉的字句。她轻轻抱住头,咬唇,又松开。
沧流沉默,没有理会天离的痴言,只是定定望着观音像出神。
那动人的乐曲,越响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