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的纯真年代:青果 58、金龙银凤相会

作者 : 扬州顾坚

58.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扬州居然碰上了银凤。她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初中毕业,十六岁的她因为没能考上高中而显得无限失落,黯然神伤。就在这年秋天,她的父母决定举家去无锡,做河蚌生意。卖河蚌是兴化水乡人传统的营生。这营生不需要什么本钱,就是太辛苦,天热时下水钻猛子用手模,天冷时站在岸上用耙子扒,挑到集市上边劈边卖。学生暑假期间,天热水暖,是模蚌人的丰收时节;寒假跨春节两边,河蚌最贵,买卖最忙碌,更得倍加珍惜。几年间银凤只回来一两趟,我恰巧都在学校里。我好像渐渐把跟我青梅竹马的银凤给淡忘了……哪晓得她已经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生命如歌啊!她还是那么热情活泼,更是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就像九点钟太阳下面的月季花一样,娇媚而芬芳。

和银凤这样的见面方式让我尴尬万分,看得出她笑脸和快语背后的惊讶和意外。那个和她一起成长的金龙,聪明的金龙,做班长的金龙,考上戴窑高中的金龙,现在居然在扬州城北一个简陋的菜场外面摆个露天摊子!她上来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这种时候我才痛彻地感到了自己处境的卑微和可怜,以及不可思议。那阵子我面孔烧,头脑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而银凤下面的热情有趣好歹让我勉强平缓了情绪――在应对突的事情时,她那么自然裕如,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天银凤和她的女伴们蜂拥嬉闹着往市里走去没多久,我就开始收摊了。一种很强烈却说不清楚的情绪使我害怕她们马上回来。为了避免这种事生,我必须早点离开。星期天我是做了早市在十点钟的光景收摊去水果店,一天余下的时间全呆在那里,而这时却还不到九点。我没有回答左右生意伙伴的问询,很草率的收着货物,那情境有点像惶然打点着行头另谋出路的一个逃兵。

第二天,情形却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菜场摆放钢丝床的时候我就不断地朝北面瞟去――明明知道这样是徒劳的,但就是忍不住。昨天为朱琴辅导时我魂不守舍,晚上回到宿舍怎么也睡不着觉,关于少儿时代的记忆如云阵一般滚涌过来,差点让我为之窒息。我以编年史的形式回顾了我所记得的一生,回忆到最后的结果是心痛不已,并在黑暗中哭了鼻子。银凤的出现如同一块酵母,让很多从前杂糅在一起的事情以相当敦实和亲切的形式呈现出来,清楚得无以复加,让人忧伤,让人感动,不能自已。

烟花三月,古城温暖而湿润,很多花草树木到了茂盛繁荣的时候,而我钢丝床两侧的洋槐和楝树还没有开花,只有女敕绿的叶子和坚挺的枝丫。它们是最有耐心的树种,我对它们如亲戚一样熟悉――它们是故乡的风景符号。我常抚模它们,瞻望它们。它们很朴实,很乡土,不可能是城市的绿化树,可为什么会长在这里?难道说从前这儿曾是河湾野渡、村落田园,它们以自然繁殖的方式有幸绵延到现在?……每天我坐在摊位后面恍恍惚惚,跟树一样的沉默,在沉默中生长着欲念和期盼。我现在期盼马上就到星期天,银凤说要来找我的。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我突然害怕银凤再也不来了,而且,又莫名其妙地害怕银凤会带来一场沮丧什么的,那还不如……非常复杂的心理,度日如年。

星期六我们到邵伯去赶正集。这地方离扬州七十里,我们不得不在凌晨三点钟就往那边骑,天亮了才到达,然后急忙找位置。晚上六点钟又收摊往回赶。留守在家的潘明宽的婆娘来娣为大家备好了夜饭。吃过饭往宿舍走时,我几乎要模着路边的墙睡着了。多么紧张疲劳的一天,可谓心力交瘁!虽然是满面灰尘,遍体臭汗,可哪里还有精力烧水洗澡,鞋子一蹬就钻进了被窝,脑袋搁上枕头便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却比平时早起一小时。是一激灵惊醒的:今天是星期天,银凤说来找我的!开炉子烧水,洗澡呀!我必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弄得清清爽爽地去见银凤。先在面盆里洗头洗脸,倒去肥皂沫,下面全是浑浊的泥汤。身上的脏就不必说了。赶集确实很好赚钱,但辛劳也是常人想象不来的,我终于明白乡下人为什么把做营生称做“苦钱”。一个“苦”字,道尽谋生艰辛!

真是没想到,摊子摆好不久,银凤就一个人匆匆赶过来了。骑个小坤车,穿件红风衣,马尾巴辫子上别着个黄色夹,明快干练,跟城市女孩没有二样。我心里真是欢喜,又有点不好意思,问她这么早来有没有吃过早饭。她说在路上吃的,怕来迟了说不上多会儿话。边说边从车篓里拿出一个方便袋打开朝我递来:“呶呶,快吃,还热乎乎的呢!”

是四个肉包子。

“这怎么好意思……”我支唔。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捎带的么!”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上,“快吃,趁热!”

我就吃了。全吃了。真好吃。吃得心里热乎乎美滋滋的。

我把小板凳让给银凤坐,自己找两块砖头垫在**下面。来生意时银凤主动帮我招呼,做成了好几个。让我惊奇的是,她好像清楚商品进价似的,开价卖价把握得好极了,聪明果断。我在旁边看得兴味盎然。等顾客离开后,她笑言:“你可别小看我,我可会做生意呢。我在无锡卖河蚌,又劈又称又算账,冬天手背上生冻疮,肿得像馒头。――你这个生意简单容易多了!”

我问她怎么又到扬州来上班的。她说:“你不晓得我小时候就体质差呀?家里人舍不得我,就让我去附近的毛巾厂上班,可厂子去年失了场大火,烧得一塌胡涂。我就跟人到这边来了。”

我夸她不简单,女孩子家家的,就敢到处跑。

“不简单啥呀,厂里上班的女工天南海北都有。出来跑跑,又长见识又锻炼人,多好!”她眉毛一扬,英气勃勃,“我还没问你呢,怎么到扬州摆摊子来了?我以为你肯定考上大学了――那天看到你我都不敢相认呢!”

我一下子脸涨得滚热,轻声嗫嚅:“我……没考上。”

“你怎么会没考上?你从小成绩就……”她顿了一下,又问:“那怎么不去复读?”

“复了,还是没……”我愈加难堪。

“啊……”她怔了怔,疑惑地盯着我,突然展颜一笑:“好了,先不问你这个了――做生意也蛮好么!现在这形势只要人能吃苦,做啥没得饭吃?”

我欲言又止,内心如潮水翻腾。虽然我知道银凤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沦落在扬州的问题,但没想到一旦问出来,会让我如此难以承受。我让太多的人意外和失望了。真想对她道一声“对不起”。我默默无言,掏烟出来抽。

“哟,烟也抽起来了,不学好!”银凤咯咯笑起来,伸手拉了一下我膀子,“怎么啦,惹你不高兴啦?”

“不不不,没有。”我一激灵,从前熟悉的情愫突然涌上心头。

“你不高兴,我下次就不敢来了!”

“我没有不高兴呀!”我看着她秀美的眼睛,认真地强调。

“那下周我还来看你?”她偏着头看我,眸光中忽闪着顽皮,越来越像以前的样子。我不禁恍惚了。

“说呀,问你话呢!”她催道。

“要,要你来!”我一迭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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