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赏琴这种事情实在不适合在酒楼进行。好在东家的本意只是寻个出色的琴师,而那些蜂拥而来的商贾也不过是是冲着段家的新酒,一来二去,被忽略的反倒是正主段玲珑和那些琴师们。
二楼的段玲珑百无聊赖的坐在垂纱后,身后站着闭目养神的长生。段四娘就不说了,连段小九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发呆。
楼下本该是今天主角的琴师们,在月心一曲献唱之后便一个个分别上台演奏,但台下真正在听的,也不过就是岳重山一人罢了。清雅迤逦的琴音在纷扰的人声中,就像是江面上的一众白色小泡沫,只有当你凝视注视时,它们才会在那里独自悠然的荡漾。
事实上就连岳重山这个唯一的倾听者也有些心不在焉。入赘段家之前,他是王都玉馨苑的首席琴师,像庆城这种以商为本的城市中,能有一两个让他听的过去的已算是很不错了。其他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点面子罢了。
面带微笑的看着台上正在忙着摆弄香炉的那位仁兄,岳重山悄悄在心中下了一个评语:喧宾夺主、主次不分,不过关。
看了看后面那群已经喝道兴头上的商人们,叹了口气,他目带同情的望着楼上的段玲珑。小七啊,真是难为你我了……
浓郁的香气飘散了不过一刻钟,便被一旁计时的小厮请了下去。开玩笑!要是每个人都让他们弹个尽兴,今天段家人就都要住在广味楼了。
低头翻了翻手中的名册,上台的人已经过半,堪用的在他看来仍然是一个没有,硬要算起来的话,大概也就只有一个勉强凑合。
台上悉悉索索的声音早就穿不到台下人的耳朵里,一个圆脸的小厮跑着赶到岳重山身旁,付了身子说道:“姑爷,这位先生没带琴,想借府中的琴一用。”
没琴?八成又是个来浑水模鱼的。
琴对于琴师,就像是剑对于剑士一样,一个没有琴的琴师严格意义上只能算是个会弹琴的人罢了。
岳重山点了点头,示意小厮直接取了琴上去,又转身与跟在他身旁的长庆低声交代了两句,才抬头看向台上的人。一身藏蓝的衣衫,身形高挑,正俯身调试琴音。纤长的手指拨弄了两下,随即抬起头,目光准确的在一群人中认出主管的岳重山,微微一点头,转身又对台上的小厮说了两句。
今日本就来的热,广味楼里人又多,这小厮上上下下的跑了两次已经有些出汗。
“姑爷,这位先生想讨一杯酒喝。”
一般有本事的人毛病都多,但毛病多的人却不一定有本事。岳重山挑了眉毛,照例点头允了。
一会的功夫,就有人端了一盅酒来,但台上的人却看也不看的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岳重山桌上的酒盅,乳白色的酒液经过冰镇,盅壁上已经凝结出一小片晶莹的水珠。
这下岳重山算是真正对台上这人有了些兴趣,通常被豢养在家中的琴师已经没有了这种肆意的狂放,就算想要故作轻狂,碍着段家的势力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这人……有点意思。
亲自端了酒盅,岳重山拾级而上,在琴前站定,单手伸出悬于琴上,道:“先生请。”
又没琴,又想要酒,这个空手套白狼的家伙正是下定了决心要进段家的楚天醉。他起身,绕到琴前,双手接过岳重山的酒盅,郑重的道了一声谢,才分几次,小口抿着把酒喝完。
他这一举动让岳重山颇为满意,琴木娇贵,禁不得半点亵渎。待楚天醉将手中的酒盅交到下人手上,岳重山才问道:“先生贵姓?”
“不敢,免贵姓林……小字放歌。”犹豫了一下,林大酉这样有气势的名字,楚天醉实在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岳重山略一点头,抬手示意楚天醉自便,转身便想走,没想到对方却出言相留。
“先生不妨留在台上,此处嘈杂,离得远了,反倒听不真切。”
岳重山注视着这个低头拨弄着琴弦的年轻人,一盅酒下肚,双耳边缘微微的有些泛红,半垂的清眸中一派悠然,却又带着几分狂放的目空一切,仿佛深处与孤寂的悬崖之上、威海之滨。半晌,抬头蔚然一笑。
“先生弹琴,并非只为我一人。”
楚天醉单指一勾最粗的那根弦,低沉的声音在楼中扩散开来,带着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压抑感。楼中的噪音霎时低了几分,就连二楼正在假寐的段玲珑也被这一声震醒,有些不舒服的抬头寻找声音的出处。
“我弹琴,只给有心人听。”
两人对视良久,久到就连在一旁觥筹交错的胖商人们都察觉出气氛的不对,一个个望了过来,广味楼中嘈杂的人声第一次一点点的弱了下去,几近无声。
岳重山几步走下台,回身说道:“现在有人肯听了,先生请吧。”
不置可否的一勾唇,楚天醉才不在意究竟有几个人在听,只不过这位老好人似得段家四姑爷,竟然也有些气性,这段家,还能给他多少惊喜?
拇指一捻,琴声沉缓的自楼中响起,略显悲凉,那高悬的骄阳被晕染的仿若是天边一线即将消失的血色,原本的躁动被缓缓压抑成一抹凄然的悲怆。简单的一个变音,轻颤着勾勒出苍茫大地间孤单矗立的一个背影。
二楼的段玲珑一愣,这琴音说大不大,却是真真切切的飘入耳中,印在心底。她欠了欠身,探过头去,想要看看那弹琴的人,只可惜舞台就在她的正下方,出了个背影,其余皆看不真切。
琴声一转,忽而上扬。躁躁切切中隐隐含着一股杀气,令人听了胸中一荡,只恨不得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才不枉此生。
残阳,本是一首哀伤诀别的曲子,却被这人弹成如此这般。比起四姐夫像大海一般神秘莫测,却也温柔包容的琴声,现在这人显然来的要更有力,也更矛盾。
不由自主的,段玲珑想起之前听到的那首酒狂,这样不按牌理、随心所欲的人,除了三姐,她还不曾见过其他人。
站起身,段玲珑不顾长生冷冷眼神的阻止,撩开垂纱探身看去。楼下众人俱已被琴声吸引,竟无一人注意到传说中的段七小姐已经现身。
自楼上看去,只见得到那人舞动的手指,与飞散的衣袂。她想看看那人的脸,脚下才动,长生已经闪到一旁拦住她的去路,严肃的说道:“小姐,有人来了。”
段玲珑一怔,既想下去看看那人的真面目,又不好意思让那已经上楼的人扑个空,几番犹豫下来,来人已到门外。
“七小姐,外面有个人要小的将这东西交给您。”
长生打开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下那个小厮,正是今日负责迎宾的小厮之一。抬手接过小厮手中的长匣,见段玲珑凑上来要看,赶忙说道:“先让我看过再说。”
……你是怕有暗器?还是有毒粉?谁会那么明目张胆的送个催命匣子过来,更何况要杀也该先是她爹,然后是四姐,之后才轮到她嘛。长生总是想太多!
然而长生才不管段玲珑在想些什么,他将匣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仔细的端详。
上好的红木所制,周身没有一处雕花,没有一处榫卯,甚至连一条细缝也没有,整个匣子就像是一整块木头,竟是让人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长生用手指细细的触模着匣壁,仔细的感觉着木头上任何一个可疑的凸起,时而尝试着掰动一下匣身。
他在这边如履薄冰般的检查,那边的段玲珑却是已经等不了了,曲已过半,眼见着到了收尾的阶段,再不下去,弹琴的人就要走了!
“长生,”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见他虽有些不耐烦,但好歹还是看了过来,便慢搭斯里的说道:“当你把所有的可能都排除了,剩下的那个,就算再匪夷所思,也一定是你要的答案。”说完冷不防的一手捏住匣子下方,一手握住匣子上方,用力一拔,匣子应声而开。
段玲珑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盖子后,在长生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探手取出匣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卷表好的画,随着画卷的展开,一个少女盈盈而立,带着些许孤寂与悲戚的神情垂首而泣,她身后的房舍、行人俱都模糊不清,仿佛与那少女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段玲珑持卷的手一颤,不仅仅为着画卷中少女熟悉的容颜,还因为那少女所穿的衣物……正是她前天走失时所穿的那套,颜色、款式分毫不差,就连腰间所坠的香包也巨细无遗。
一把扯过段玲珑手上的画卷,长生丢下一句‘我去找老爷。’之后,转身飞快的离开。
而在怔愣的段玲珑眼中无限放大的,却是画角那处签章,一株小小的、艳红的莳萝。
楼下的琴声已止,似乎有人在鼓掌,似乎有人说了什么,似乎有人在大笑,但段玲珑脑海中却只回荡着一个念头:是谁?谁会有她娘的签章?!
我更了~我居然更了~~~~~~⊙﹏⊙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