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宫前殿,在众人参礼后,刘弗陵扶起自己的皇后,一言不发地携着她的手走进内者刚刚张起的紫色绣幄之中。
端坐在铺了绨锦的玉床上了,兮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满是汗水,却不能抽回手,只能盯着幄帐边角垂下的五彩羽毛与系带玉璧,强迫自己镇定。
“皇姊将皇后与周阳八子都召来,也不告诉朕一声,让朕白跑了这么一圈才见到人!”刘弗陵攥紧兮君的手,笑得温文尔雅,说得云淡风轻。
鄂邑长公主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温柔地笑答:“是我不好,竟忘了皇帝……”随即又觉得这种说辞虚假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便顿了一下,改口道:“我记得陛下午后还有课业,便想等陛下的课业结束再派人去请陛下的。”
刘弗陵点了点头,终于松开手。这时,兮君才发现刘弗陵的手竟然比自己还冷,怔忡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同时给了他一个不解的神色。
刘弗陵没有回应皇后的疑问,只有唇角稍微扬起不显眼的角度,僵硬的指尖在皇后的手背轻碰了一下,随即收回手,淡淡地瞥了长公主一眼:“多谢皇姊关心。”
到这时,殿中哪里还会有人看不出天子正对长公主深感不悦?兮君当然也不例外,不过,这么长时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习惯在深觉困扰地时候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鄂邑长公主没有低头。而是一脸愕然地盯着自己地弟弟,半晌之后才苦笑地低头:“关心陛下是妾的本份。”
刘弗陵微微愣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话。
于是。承光宫的一餐哺食在四人诡异地平静中结束,随后,年少的天子携着皇后的手从伏首在地地众人之间走过。离开长公主的宫殿。
登辇之前,刘弗陵稍停了一下。对恭送出来地皇姊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即便径自乘辇离开。
帝后地辇驾离开。脸色苍白地鄂邑长公主立时踉跄了一下。几乎就要摔倒。却丝毫不管不顾。只是用力按着额角。
周阳氏就在长公主身后。虽然没有听到天子所说地话。不过还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长公主。心中惊骇万分:“长主。你怎么了?”——
主上说了什么?
她更想这么问却也不敢这么问。
鄂邑长公主终于重新站稳。尽管脸色依然苍白。却还是拂开了少女地手:“没事!”——
她是大汉地长公主!——
她怎么可能有事!
周阳氏难堪地退后,低下头。双唇抿得死紧。哦……除了长主,没有听到主上说了什么?”
“是……”
尚书署听事阁。霍光独自一人听完来者的禀报,确认了一下,便让那人退下。
片刻之后,侍婢在外轻声通禀:“大将军,光禄勋候见。”霍光敛起所有神色,应了一声:“请!”
张安世匆匆走进听事阁,行礼之后便对霍光道:“家兄的意思,此时不能让曾孙离宫。”
之前,应廷尉求助的同时,张安世便让1⑹k字版首发亲信通知了霍光——天子下诏要将刘病已收监验治,之后,送走王平,又急忙赶来尚书署。当时,霍光刚从建章宫返回,听完他的禀报,便将自己思忖后地决定告诉了他:“去见掖庭令,让他想办法让曾孙不引人注意地离开掖庭!”
张安世便立即又返回掖庭。
听到这个答案,霍光微微皱眉,示意张安世将张贺地意思说清楚。
“家兄的意思是,在已经有人盯上皇曾孙地情况下,他是不会让曾孙离开他的保护地!”张安世尽量委婉地复述兄长的意思,却还是让霍光冷笑连连。
“他的保护!”霍光没有看亲信知交——他并不想让张安世难堪——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若不是兮君,他那个掖庭令能做什么?”
张安世语塞。
他方才也是这样劝兄长的,但是,兄长的最后一句话说动了他。
“大将军……”
“算了!”霍光打断张安世的话,“我之前也思虑不周,这个时候让曾孙离开的确不好。”
张安世松了一口气。
他的兄长说:“若是连宫中都没办法让曾孙安然无恙,宫外情势复杂,即使是大将军,又能保证什么?”
“将军,陛下怎么会下那样的诏令?”忙了一整天,终于有机歇下来了,张安世才将最大的困惑道出——
或者该问,那样的诏令,尚符玺台怎么会不告知霍光便封玺呢?
霍光微笑,食指轻点漆案光滑的平面,很认真地否定:“不是陛下!”
张安世一愣:“可是玺书……”
“玺书是什么内容?”霍光轻声提醒。
“验治掖庭之中诸宗室身份……”张安世月兑口而出,随即便一手拍上自己的脑门,低咒了一声:“该死的文辞!”——
亏他还是内朝尚书出身!——
居然现在才发现!——
那道诏书根本没有特地提皇曾孙。
霍光微笑着劝解:“子孺不必如此!意外而已!谁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
张安世却是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皱着眉,勉强压下怒火,对霍光道:“大将军是说有人矫制——矫制之罪。虽功不赏,害则诛。不赎——
昔日长平烈侯地长子年幼无知,无意中犯了矫制之罪,虽未有害。但是,不仅当时被免了宜春侯的爵位,还差点因此不能在卫青薨后袭爵。最后还是平阳长公主从中斡旋,加上先帝也不忍长平侯国绝才得以嗣侯——
这个罪名实在太容易入罪了。
张安世显然是想找人发泄一日郁卒之下积蓄地怒火了。
霍光岂不知他的心国。不过,他看了知交一眼,无奈地摇头:“方才在骀荡宫,主上虽然震惊,却还是应承,那道玺书的确是出自他地本意。”
张安世一愣,连恼怒都忘了,随即讶然回神:“是长公主?!”开始还是疑问,待话说出口,张安世已是十分笃定了。
霍光微微挑眉。没有回应——
这种姿态就是默认。
张安世冷笑一声。抬眼盯着霍光的眼睛,一声不吭。却更显压力,可惜。这一套在霍光身上不管用!
“子孺有想法?”霍光很善解人意地询问。
张安世无奈地叹息,深感挫败,却还是如实地开口:“长公主岂有这种决断?”——
鄂邑长公主……
这世上,圣贤之类总是寂寞的。
一个从来不显眼地公主会忽然这么会算计?简直是当机立断、气魄惊人!
霍光点头附和:“是啊……长公主哪来的决断呢?”
张安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要说话,就听侍婢通禀:“大将军,谏大夫杜君求见。”
“请!”霍光立时答话,张安世也立刻起身,退到右侧坐席上。
杜延年进来后见到张安世并没有意外地表示,行礼后便坐到张安世对面的左侧席位上,随后便开口道:“将军与子孺可商议完了?”
张安世摆手笑道:“我说的都是闲话,幼公想来是有急事。”
杜延年笑道:“四海升平能有什么急事?不过是复大将军令而已。”
“我的令?”霍光皱眉,“我交代你的事情可不少,是哪一桩?”
“寻贤士明师那桩!”杜延年轻笑,“又要有真才实学,又不能太出名,大将军交代的事从来都不是好办的!”
霍光微笑:“找到了?先不急,还要再等等!”
杜延年一怔:“为何?”之前霍光可不是这样说的。
“出了点意外!”张安世主动代霍光回答,“曾孙暂时还是不离开掖庭为好。”
杜延年一直为此事奔波,尚不清楚缘由,听得是一头雾水,张安世少不得将事情从头再说一遍。
“此事揭过不提便罢了!”听张安世说完,杜延年沉吟片刻,一脸严肃地提议,却让霍光与张安世都是一愣。
“大将军有意庇护曾孙自是无妨,但是,太过关切,只怕会让主上心寒……若是君臣离心……便不好了……”
霍光与张安世不由沉思起来。声呼唤。
方才一入骀荡宫的内寝,年少地天子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让她差点痛呼出声,但是,她随即便怔忡着无法出声了——素来沉稳地天子竟然在颤抖。
兮君极力忍耐着身量几近**的天子那过份用力地拥抱,直到他自己平静下来,渐渐放松了双臂的拘束,她才不安地轻唤。
“兮君……谢谢你……”十三岁地天子轻声呢喃。
虽然天子的声音很轻,但是,头就靠在天子胸膛上的皇后仍然听得十分清楚,于是,年幼的她在不安的同时愈感困惑——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刘弗陵没有解释,只是拥着年幼的女孩坐在寝台上,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让他感到充分的安全。
沉默了许久,兮君还是试探地开口:“陛下对长主说了什么,妾方才……”“不要提那事!”刘弗陵简洁地阻止她的探究,声音还是很轻,语气十分含糊。
兮君不太明白他的情绪,但是,也没有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兮君只知道自己已经什么看不见了,但是,始终没有宫人进来点灯,内寝之中,一片漆黑,也一片寂静,兮君几乎能听到他们两人的心跳声。这种环境让她不由地紧张。
“兮君……”黑暗中,拥着她的天子轻轻呼唤,兮君抬起头,却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他一声一声地唤自己的小名,再以一种复杂地语气一遍遍地陈述,“……你是我的皇后……”
年幼的皇后不习惯黑暗,在紧张中渐渐沉睡,少年天子却早已习惯寝殿的黑暗,依然能看到怀中女孩隐约的轮廓。
抚开女孩柔软浓密的额发,刘弗陵轻轻摩挲她的脸庞,想凭借那细腻的触感安定自己至今仍在颤栗的心——
他的皇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