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宫正寝,门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疏寮绮窗用两三层密,帷幕、屏风,一层层,一道道,围住了整间内卧。
十四岁的天子驱逐了所有宫人、宦者与中朝侍从,独自待在内卧之中。
门窗紧闭之后,素来敞亮的宫室立刻变得仿佛昏暗深夜,宫人原本是要点灯的,却被年少的天子不耐地赶出,于是,一干宫人、黄门都极其紧张地站在殿外,生怕殿内响起什么异样的响动。
所有人中,金赏与金建是仅有的几个比较镇定的人,不过,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于是,兄弟俩很默契地退到了僻静的角落,轻声交换彼此的看法。
正在说着,就听外面一阵不小地动静,两人立刻退回原处,不一会儿,就见鄂邑长公主匆匆而来,众人连忙散开参礼,但是,素来都会停步致意的长公主却只是随口扔下去:“诸君免礼。”便月兑了丝履,直上玄阶。
虽然满心焦急,但是,鄂邑长公主并没有能够立刻走进天子的寝殿——年少的天子很利索地反扣了殿门。
见长公主推不开门,殿外的诸人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料到天子会如此做。——只要稍微想想一旦发生意外的可能,所有人便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长主,不如让臣等从耳室进去?”黄门令满头冷汗,开口出了一个主意,只是,随即便被众人怒目以对。
—无论如何,天子都明确说了让他们退到殿外,无诏不得进入,他们岂能违逆?
不过,这总是一个办法。
金赏给金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上前进言。
金建没好气地白了兄长一眼。却还是依言登阶。在长公主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话:“黄门令之言虽不妥。然长主却可以一试。”
—他们不能违逆上意。鄂邑长公主有共养之责。在这种时候却是可以稍稍违逆一下地。
鄂邑长公主地眼睛顿时一亮。也顾不上给金建回话。便一迭声地让黄门令带路。
恰在这时。殿门被拉开。众人同时一惊。
“主上长乐未央!”金建第一个回神。连忙跪下稽首。
一语惊醒众人,除了鄂邑长公主,殿外所有人都跟着跪下稽首:“主上长乐未央。”
少年天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从鄂邑长公主身上一扫而过,便径自垂下眼帘,低声道了一声:“皇姊怎么来了?”
鄂邑长公主看了天子一眼,默然片刻,温柔开口:“臣下来报,陛下一意独处,妾委实难安。”
十四岁的天子轻扯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麻烦皇姊了。”
天子的脸色极其苍白,满眼都是黯然萧索,话语中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冷淡疏离的意味,鄂邑长公主如何不明白原因,但是,此时此地实在不方便说话,于是,怜惜地看了一眼年少的弟弟,鄂邑长公主轻声道:“外面风大,入内叙话可好?”
鄂邑长公主如此说了,少年天子岂能不应?
只是扯了一下唇角,刘弗陵便敛了神色,默默地转身回到殿中,进了西厢。
鄂邑长公主叹一口气,轻摆衣袖,低头步入殿中。
这一次,宫人没有请示,低头敛衽步入殿中,将西厢的各盏宫灯点亮,随后又悄然退下。
西厢中没有张幄,刘弗陵端坐在围屏大床的正中,没有扶凭几,也没有示意长公主同席,两名宫人见状便在床下右侧,设了一张加铺了云气竹织锦的漆秤。
鄂邑长公主在漆秤上坐下,理了理衣裳才抬头:“陛下可有话要对妾说?”
说话时,长公主一直看着少年,只是,自始至终,少年地神色都是一派淡漠。
很明显她的话根本不曾在少年的心上兴起一丝涟漪。
“陛下!”鄂邑长公主也有些恼了。
提高的音量让十四岁的天子抬眼看向一脸恼色的长公主,随即便笑了:“朕说了,皇姊又能做什么?”
鄂邑长公主不由语塞,
——地确,她又能做什么?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天子又何必说与她听?
“……我终究是长公主。”鄂邑长公主无力地挣扎,“怎么会什么都不能做?”
少年天子唇角轻动,勾起一抹充满嘲讽意味的微笑,只是,看他眼中的沮丧落寞,实在是让人说不清,这个嘲讽的对像究竟是鄂邑长公主还是他自己。
“皇姊,你是能让期门、羽林听朕号令,还是让光禄勋从朕诏命?”刘弗陵低下头,轻声问道。
鄂邑长公主惊恐地捂住嘴,好容易才按捺下那声惊呼。
刘弗陵没有看她,静静地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起。
接下来,好一会儿,姐弟俩都没有出声,一片寂静中,鄂邑长公主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正要开口
就听到少年异常凄厉的声音:“或者,请皇姊去问问朕这个皇帝还能当多久!”
“陛下!”鄂邑长公主几乎是跳了起来,失声惊呼。
“陛下?”
“主上?”
长公主的惊呼传到殿外,又是一阵混乱。
“没事!”刘弗陵淡然扬声,冷冷地拒绝殿外众人的关切。
金建不由握紧了拳头,盯着关起的殿门看了好一会儿,才被兄长拉着,缓缓退开。
“阿兄……”金建低声喃语。
“嗯?”虽然心忧殿内地少年天子,但是,金赏仍然没有忘记关注有些失神的弟弟。
金建缓缓地将手腕从兄长手中抽出,随后看着一脸惊讶地兄长,低声恳求:“阿兄,你不要娶霍渺君了,好不好?”
金赏瞪大了眼睛,想痛斥却不便高声,想教训却又舍不得伤唯一地至亲,最后,他只能轻轻摇头:“建,我们还有母亲,有姊妹……更不必说还有二叔那边的弟妹……我们赌不起。”
—他何尝不怜惜天子?只是,他身上不仅只担着自己的生死荣辱啊……
——与大将军为敌……
—若是他们的父亲尚在,也许……
——他们却是无能为力!
金建用力咬住嘴唇,随即就品尝到自己的血的滋味,但是,他始终没有松开,金赏也没有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弟弟的手。
西厢之中,鄂邑长公主同样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触手地冰冷感觉让她霎时打了一个寒颤,却始终不曾放手。
“陛下……”长公主坐于床侧,眉头紧锁,一脸踌躇,竟是无法将话说下去了。
“皇姊想问什么?”刘弗陵没有试图从鄂邑长公主的手中收回双手——被温暖包围地感觉真很难让如置冰窟的人拒绝。
鄂邑长公主咬了咬牙,终究是问了出来:“陛下肯定大将军有异心?”
—时到今日,他们姐弟除了彼此还能依靠何人?
刘弗陵抬起头,目光越过鄂邑长公主的所在,望着前方放下地锦帷,良久无语。
“陛下……”鄂邑长公主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稍等了片刻便再次出声。
刘弗陵微微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似笑非笑地神色,随即以同样低地音量对自己地皇姊道:“我不知道大将军究竟有没有异心,我只知道,今天,我若是敢问罪大将军,光禄勋等就一定敢‘清君侧’!”
—清君侧……
—多么完美的理由!
—昔日吴楚七国敢以此为由擅自兴兵,直指长安,张安世他们会不敢兵逼建章?
刘弗陵再次握紧了双拳。
—那些人心中何曾对他这个天子有一分真正地敬畏之心?
天子的由衷之言让鄂邑长公主的脸色更加苍白,她更加用力地握着年少天子的手,借着这样的动作镇定自己难安的心绪。
“陛下会不会多虑了?大将军毕竟是先帝诏命的辅臣……”鄂邑长公主虚弱地反驳着,心中却也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事关大汉社稷,先帝不会选错人地。”
—无论如何,他们的父亲肯定会以大汉社稷为第一考量的。
鄂邑长公主尚在犹豫挣扎,却没想到年少的天子忽然就抽回了手,她不由一惊,抬眼看向天子,却见少年咬紧牙关,一脸忿恨。
她不由心惊,竟忘了自己正在坐便想后退,几乎就要踉跄着仰躺栽倒,幸好少年又伸手拉了她一下。
“……谢……谢陛下!”不好再于床前,鄂邑长公主只能站起身,勉强镇定了一下,才想到参礼致谢。
刘弗陵依旧一脸惨白,见她站稳便松开手,冷淡地垂下眼。
见他如此姿态,鄂邑长公主方镇定一些便再次不安,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开口:“陛下……陛下不是也不确定吗?为什么不往好处想?”
—他们无能为力啊……
刘弗陵没有再看自己的皇姊,沉默了一会儿,又伸手拉过加了锦的凭几,却始终没有开口。
“陛下……”鄂邑长公主实在不明白,这个时候了,她这位天子弟弟怎么还尽是沉默,可是,她的呼唤便没能让年少的天子有所反应,稍等了一会儿,她再次打算开口,却陡然听到天子幽幽地问道:“皇姊……皇姊知道那位皇曾孙现在在哪儿吗?”
—皇曾孙?
鄂邑长公主一时没有想到,正要追问,又陡然想到了答案,本就苍白的脸色立时又惨白了几分。
——故皇太子孙……
姐弟俩默默望着彼此,良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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