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西海光寺到城南八里台的马路上,聂士成的亲卫牵着马儿不时向东边张望,那边有留在租界的洋鬼子军队。唉!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轮到护兵苟来顺去揍洋鬼子?
马背上则摇摇晃晃地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洋人的西服却拖着长辫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的中年“先生”,此人便是西机器局的首席技师刘大印。
作为与詹天佑、唐绍仪同批留美的童生,刘大印回国后显然没有这两位同学混得响亮。此时,詹天佑在主持修建铁路,唐绍仪已经是堂堂的道台了,办理外交颇有成效。而刘大印呢?造船造枪造炮造机器,却似乎没有造出一点名堂来!造出机器船,北京城里的老佛爷看了很高兴,机器船就变成颐和园里的游览船;造出潜水艇,那东西却因为整体工艺技术水平落后,性能很不完善,自然不能列装在北洋舰队了,没有列装,那么改进的经费也就没有着落;造出透平机(蒸汽涡轮机),却被老爷们当成垃圾一般看待,落得个废弃拆散的下场。
总之,刘大印是很郁闷的。
此时的他在马背上却没有给任何人郁闷的印象。看那一队队从八里台回到天津城的武毅军官兵们,虽然衣衫上还有硝烟味道甚至血迹,可是个个精神抖擞、神情激昂。在一阵阵“打下紫竹林”的吆喝声中,刘大印相信了提督亲兵的话,相信了昨晚以来人们的传说——“八里台大捷了!”首席技师所有的郁闷就那么轻飘飘地被官兵们的吆喝声和笑脸击碎,被拂面清风吹得无影无踪。
“炮,炮来了!”苟来顺兴奋地欢叫了一句,给马背上早已经看到炮队的刘大印指点着。
刘大印客气地微笑了一下,并不在然。
马蹄得得,车轮咕噜,一门门火炮和拖曳火炮的一匹匹骡马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武毅军中路炮营管带马国宝正在队伍最前头。
“狗子!”马国宝如此招呼苟来顺。
“给马大人请安。”苟来顺认认真真地停住脚,老老实实地扎马请安,却着实在“马”字上下了一些功夫。
马国宝没有听出玄虚来,也没有发现苟来顺实际上是向自己的坐骑行礼。他高兴地扬扬手道:“免了吧,咱还急着去紫竹林。”说着,他又回头提高了音量招呼队伍道:“兄弟们快一点,早早赶到紫竹林打响大炮,让步队的兄弟们再体会体会,啥叫炮大哥!?”
炮营的官兵们跟马国宝一个德性,一阵“嗷嗷”怪叫,把“八里台大捷首功部队”的得意劲儿全搬了出来。
苟来顺见马国宝走远后才瘪瘪嘴,牵着马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大声喊道:“马大人啊!您们炮祖宗不在,这次能打好吗?!”
兴许马国宝没听见苟来顺的喊声,兴许是听见了不想回答,反正苟来顺发泄妒忌心的问话没有产生作用。
“炮祖宗?兄弟,炮祖宗是啥炮?”刘大印在马背上寻思了半晌,实在想不出炮祖宗是什么炮,忍不住发问了。
“回大人的话,炮祖宗不是炮,是人,是咱武毅军的参议大人。兄弟们管这参议大人叫霹雳金刚。昨夜中路炮队营撤下来时,马管带就当着全营兄弟的面说,‘老子玩炮玩了十几年,这回可遇上真神了!如果能学到参议大人的炮术,老子就管他叫炮祖宗!’这不,炮队营的人对参议大人尊敬得很咧!”
“我听说有个段祺瑞很能**,莫非他到武毅军了?”刘大印是首席技师,西机器局是造炮的所在,因此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各军炮队的情况。
苟来顺加快了脚步,鼻子里却轻轻地哼了一声,心道:右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的段祺瑞算个鸟毛!?论本事,参议大人当炮神、当炮祖宗绝对够格;论出身,参议大人是淮军祖爷爷的后代;论血性,这参议大人着实是汉子中的汉子!论义气,他对二柱子那个好啊……在聂士成身边目睹李焘昨日所为后,苟来顺也把那年轻参议当成了神。因此他故意提高声音道:“回大人,不是段祺瑞,是李鸿章大人的侄孙李焘李大人。这次军门请您过营,正是跟参议大人商议什么图子的事情。”
刘大印“哦”了一声,心里颇期待快些见到那个“炮祖宗”。苟来顺的嘴巴也顺溜,绘声绘色地讲了昨日所见,加油添醋地把李焘美化了一番。这一来,落进刘大印脑海中的李焘形象就不是炮祖宗而是战神了!
听着故事赶路让人感觉确实轻快,随着传报声,苟来顺将刘大印引进配殿,聂士成也正好闻声出迎。
“刘先生来了,请进请进。大战刚过,一切简陋得很,刘先生莫要见怪。”聂士成对刘大印很尊重,这种尊重不仅仅表现在语言上,还表现在他的动作上——侧身站到门边,略微躬身作出“请进”的手势,等有些傻乎乎的刘大印进门后,自己才跟着进去介绍道:“今日请先生来,是看几张图子,这位,就是参议李焘。”
刘大印打量了一下半躺着的年轻人,“战神”一词立即被“补丁脸”取代,苟来顺的故事也被技师先生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战神,应该是彪悍的,可眼前的补丁脸着实没有一点彪悍的气势……
李焘也打量了一番客人,看着他高大的个子和粗糙的大手,心里却在想:这位先生能把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弄出来吗?想归想,招呼还是要打的:“李焘有伤在身,失礼了。”
聂士成见两人显得有些生分,呵呵笑道:“闲话少说,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客气。看图,看图!”说着,将李焘方才完善过的图子交到刘大印手上:“刘先生,坐下慢慢看。老冯,叫人上茶。”
纸张上的铅笔线条迅速纠缠住刘大印的眼睛。技师看图跟旁人看图不一样,他必须要从结构示意图,剖面图和注释文字中想象出一件实物来,还要分析出这个物事的工作原理,零部件之间的结合关系和联动关系,再结合自己的经验和工厂的实际制造能力,推断出这图上东西有没有可能制造出来。
因此,刘大印拿到图纸之后,整个房间就陷入了难耐的寂静之中。
聂士成、冯义和、姚良才三人眼巴巴地看着刘大印,希望能够从专家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表示。李焘则闭上了眼睛,表面上看是累了,脑子里却是无数个念头齐齐涌上来,甚至幻想着屋子里的那先生能够造出冲锋枪甚至飞机、坦克……
看着刘大印翻来覆去地看图,姚良才终于憋不住地小声问道:“刘先生,能成不?”
刘大印头也不抬,只是挑了一下眉头白了姚良才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图纸,才很勉强地道:“不能!有些关节我还没看懂。”
李焘睁开眼睛道:“请问刘先生何处没看明白?李焘可能画不达意。”
“此处,炮口重装保险装置如何操纵炮身底部的底火撞针?此处,炮弹引信的种类为何?此处,炮弹底部的发射药能够保证射程1800米的射程?还有此处,尾翼的工作机制是什么?”刘大印指点着图纸,一开口就是一堆的问题。
李焘的大脑突然沸腾起来,他被刘大印的问题提醒了!1900年的世界,炮弹种类比较单一,很多引信技术、新型炮弹都没有出现,这可是一个很大的空白!当然,这个空白不是技术上的问题造成的,而是一个东西的发明首先要有技术环境,还要有一些偶然因素的促进才行!那么,在1900年的今天,自己就是那个偶然因素喽?
“先生,我们先来看炮弹的问题。尾翼是依靠炮弹飞行时的强气流来提供相对稳定的弹道。最大射程保障的问题,我们可以在弹尾增加补充装药,使炮弹达到甚至超过1800米的最大射程,同时,弹体上有凸出的弹带,利于炮弹紧贴炮膛,使发射药的利用效率达到最高。引信方面,迫击炮弹首、尾都有引信,首部是瞬时碰炸引信,引爆装药;尾部是针刺式发射药底火点燃发射药。当然如果可能的话,咱们可以考虑生产线膛迫击炮和线膛迫击炮弹,这种依靠旋转稳定的炮弹具有更高的射击散布密度。”
李焘见刘大印不住地点着头,索性说道:“此为杀伤弹的图样,我们还可以生产出杀伤爆破弹、榴霰弹、燃烧弹、照明弹等等弹种,并配合惯性定时引信、时钟机构定时引信、无线电引信等等,组合出一个庞大的迫击炮炮弹家族。”
刘大印摇摇头,不,应该说是甩甩头,等自觉脑子清醒以后问道:“无线电引信?”
“几年前老毛子就发明了无线电,只是一直磨磨蹭蹭地在无线电收发报机的制造上花费时间,并没有考虑把这个技术运用到弹药上。简单地说,就是利用电磁波的收、发差拍来生成低压电流,经过放大后点燃引爆药。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将无线电原理和引信结构整理出来,供您参考。”李焘也是无奈得很,他懂得这些知识却没有制造技术,刘大印有制造技术却没有超前的知识。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交流,再交流!
“当然、当然需要!”刘大印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抖动着手上的图纸道:“这张图里包涵了不少连西方列强都没有的想法,不,发明,是发明!迫击炮,呵呵,我们制造的50毫米山炮有多重?这迫击炮口径相同,作战效能更高,又是多重?果真能制造出来的话,咱们大清国也能向列强出口武器,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不!武器我们决不出口,不能让人家拿我们的技术砸我们的头!”李焘坚决地摇头道:“咱们国家太弱了!”
刘大印也在摇头,摇头之后道:“正因为我们国家太弱,所以才应该去换取我们需要的东西!就说法国新式的75炮吧,原理说出来大家都懂,不就是活塞嘛!可是咱们的机床达不到人家那种精密度,搞不出适应火炮驻退机构需要的活塞系统,那咱们就只能制造老式的架退炮!你别小看了一个精密机床,它是一切工业机器加工的基础设备。除了生产武器以外,它的用武之地大到了没边儿!精密机床的研发能力,在工业中的利用水平,就是衡量国家工业技术能力的重要标准。反正,我是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机床流口水啊。”
李焘愕然,他确实没有从工业技术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的脑子还是炮兵少尉的脑子。刘大印说得很有道理,中国的劣势依靠迫击炮能改变吗?不能!迫击炮对中国的价值能比过精密机床吗?估计也不能!
聂士成见李焘发愣,忙笑道:“扯远了,扯远了,还是先说说机器局能不能造这迫击炮吧。”
刘大印点点头,很肯定地道:“能!只要无缝钢管能顺利搞到就成!”
聂士成终于有些失风度地白了一眼刘大印道:“哪里来的?现在咱们大清国跟列强开战,何来的无缝钢管?何况是大量的无缝钢管!”
唉!一屋子的人都在叹气。现在是有发明、有技术、却差了最主要的原材料,那迫击炮就只能停留在图纸上!原本还巴望着很快生产一些迫击炮,用来对付八国联军的武毅军诸人,现在的心情是说不出来的沮丧。
“军门、刘先生,有办法!”姚良才突然跳了起来,指着南方道:“东南互保,咱们可以从两广的渠道得到无缝钢管。”
聂士成略微一想,笑道:“妙啊,正是!东南互保,南方不得向北方提供军事和财政帮助,可是无缝钢管不是大炮吧?略微通融一下,估计问题不大。为琛,你立即去电报房,按照这个意思给恩相发个电报,看看能不能及时组织一批无缝钢管回来。”
“谨遵军门将令!”姚良才学着戏词的味道,乐呵呵地抱拳作礼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