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士成微微摇着头,眼光看着堂屋门外的花园子喃喃地道:“大厦将倾,聂某岂能独善其身?举国皆战,武毅军又岂能再存那保存实力之念?恩相有言,如今之局虽有和谈之望,却也需军事依仗。只有拼尽老本把洋人打疼了,他们才会收拾心情回到桌子上说事儿!放眼直隶战场,谁能担当如此大任?保存实力之语,前日可讲今日休要再提!皇恩浩荡啊!”
“大帅!”李焘急忙站起来,走到聂士成面前,看着这张明显清瘦许多的苍老面容,看着他雪白的须发和眼神中的坚毅还有无奈,又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地又回到椅子上坐下。
有的话他能说吗?他能说纵然列强被打回谈判桌子上,提出的条件依然会相当苛刻、难以接受!谈判可能会延续一年,而这一年时间里不是中国的军力增强而是列强军队源源而至?他能说谈判纵然开始,战事却未必能停,老毛子十七万大军枕戈以待,东北完全沦陷在即?!他能说这个国家的领导人根本就是混蛋,完全没有抵御列强、为国民谋生路的心思?他能说对聂士成如今受到朝廷重视而改变初衷的事实作何劝说?都不能!
聂士成很勉强地笑了笑,抬手指指李焘身边茶几上的新官服,又转眼看看部下将领们的新补子、新顶子,突然站起来迈动步伐,从左到右在众人面前一一走过,目光也同时一一扫视过众人,提声道:“武毅军当为天下各军之表率!在座各位,当为全军将士之表率!大清江山,指望那些亲贵旗人是不成的了,还得靠我们,靠我们这支朝廷倾力供养的武毅军!有些心思,如今私下里也最好不说,战场上谁若存了此般念头贻误战机,聂某绝不容情!”
李焘心下暗叹,聂军门毕竟不是具有革命思想的人物,自己也就不能完全依靠他来实现理想了。试想,一个为满清封建王朝效忠大半辈子的老军人,怎么会成为革命者?!又如何会在那个朝廷危难之际置身事外?!在聂士成眼里,恐怕朝廷就是国家,太后就是整个民族四万万五千万人!
不能依靠又该怎么办?真要眼看着武毅军在天津拼光?不,得给这支军队留点儿种子!
“大帅!”李焘再次起身立正,凛然道:“标下甘愿为大帅前驱!只是标下以为,天津之战未决、和谈未成,洋人的援军必然越聚越多,最终为直隶三军难以抵抗。再者,东北局势日益恶化,老毛子全面入侵的意图已然明显,而东北我几无可战之军,不能不速速筹谋啊!如此看来,直隶需要兵力,东北需要兵力,兵力从何而来?标下请大帅将令,愿带一营之骨干开赴东北,边走边扩充兵力边训练,以备东北变局之需!”
“大帅,姚良才也愿往东北!”姚良才站起来,第一个附和了李焘的说法。他是面粗心细的人物,李焘的话刚出口,就醒悟到李焘为武毅军保存一支精锐的意图。说不得,将来武毅军战后重整时,李焘麾下的部队就是骨干力量了!
聂士成回到椅子上,挥手让李焘和姚良才坐下,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才道:“东北之事不是聂某管得了的!尚需奏请朝廷才行。此议暂时作罢,静候朝廷发话吧!”接着,他又提高了音量道:“诸位,当前战事仍然紧急,今日来此目的,一是探望李焘,二是趁便讨论战局。来人,上图!”
亲卫立即搬来一张案子放在厅堂当中,铺开了地图。聂士成首先走到地图前,招手唤众人上前看图。
姚良才趁着这阵乱纷纷的空隙,靠近李焘小声道:“光翰啊,如今你姚哥可是光杆统领一个了。高老七那小子,把住他的兵光吃肉不啃骨头,一门心思把那骑哨给您留着呢!”
李焘心底明亮,作出热情感激的神色,伸手拉了姚良才的手使劲握了握,同时朝他微微一笑后,转眼去看地图。
聂士成假作没听见姚良才的低语,拉了李焘的胳膊道:“如今你是实授的管带了,可依然是武毅军的参议官,就算成了教导营,你还是参议官。李焘啊,不会因为在你这休养之地行军议之事……”
“谢大帅!李焘这几日憋闷得慌呢!”李焘果断地打断了聂士成的客气话,此时打断却不是失礼而是尊重了。说着,他转头向门口的苟来顺道:“来顺兄弟,去取我近日写的稿子来。”
整整十天几乎不能言语,李焘除了苦思之外能作甚?他能将脑子中的现代军事条令和操典整理出来,与武毅军和这个世界的实际相结合,弄出了教导营的基础条令和作训大纲。
聂士成满意地点点头,他相信李焘叫狗子去拿的东西必然有其价值,就如同李焘是当今武毅军的重宝一般。不过他还是沉住气,指点着面前的地图道:“如今,毅军在北仓、西沽武库一线构筑防线,扼住北仓交通线,洋军不得经北仓突入京师。城内,我军和义和团携手连日发起攻击,力争夺取盐官浮桥西头。如浮桥得手,老龙头之敌就不能不退向河东,天津城防压力就大为减轻,我军阵线也就整然如一了。因此,在洋军援兵到来之前,盐官浮桥西头必须拿下。此来就是向参议问计的!”
地图上明明白白地标示着,盐官浮桥确实是如今敌我争夺要点,也是据海河而守的关要处。
李焘暗道:我有什么主意?还不是排兵布阵才能打下来?!不过,距离自己离开火线十天了,武毅军还没拿下盐官浮桥,说明了什么?看来,自己这个新式军人确实大有用武之地呢!
“大帅,洋军盐官浮桥西头阵地详情如何?”
聂士成抬头看了门口的亲卫一眼,那亲卫就又拿了一份小图,铺开在大图之上。
“据查,浮桥西头,洋军配置了俄国海军洋枪队一个营、英国第七孟加拉步兵团一个半营;浮桥所有木板已经被铁皮包镶,桥东有英国威尔士火炮队和日军第五师团一个炮兵中队提供火力支援,尚有英国第二十四旁遮普步兵团一部为预备,整体实力相当强大。反观我军,收复紫竹林后形成对浮桥西头的三面合围之势,又大量敷设水雷阻止洋军炮舰沿河而上。不过,连续进攻浮桥八日,损失上千却未得寸进啊!”
聂士成说完,一双眼睛满含期望看向李焘。
“给标下一个步队营,炮队全力配合!”李焘拍拍桌子毅然说道。攻坚战,他有的是办法!
冯义和插话道:“没有一个营,只有姚总兵手里的高连山骑哨。”
姚良才双手一摊,满面委屈地道:“这次,咱真成了光杆统领了。”
这句话引来各路统领一阵叹息,多少跟随他们多年的老部下没了!?哪路部队不是损失惨重?不独姚良才那一路啊!
聂士成瞪了姚良才一眼道:“很快会整补给你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焘啊,各路炮队营你可以使用,但是要保障各方向的守备才行。步队,确实没有了,连抽调练军也很困难呐!”
李焘的心凉了大半截,很想顶撞聂士成一句——“武毅军的骨血都要拼光了,还死撑个屁啊!?”可是他说不出口,不是因为聂士成是上官,而是为聂士成这种不计代价和身家来保家卫国的大无私精神折服。
“高连山骑哨全部是毛瑟马枪,比曼利夏的二子枪强了不少。而且建制齐全,以前也有步兵作战经验,可用。”冯义和在一旁老老实实地说着,仿佛高连山的部队将来不会并入中路新营一般。说到底,高连山那哨人马现在已经算是中路编制了。
两个老犟头!李焘心里是又佩服又生气,聂士成和冯义和还真是拿出家底了。他想了想,又道:“那也成,给标下五天时间整训部队就行!”
聂士成摇摇头,心道:但凡有办法有时间,我这老头子又何须来打扰你养伤呢!?不过老帅嘴里却道:“日军第五师团主力已经开到大沽口,很快就能投入天津作战,因此,两日之内盐官浮桥西头阵地必须拿下!”
李焘心里喊着老天爷爷,苦着脸挠挠头没有说话,心里却开始计较起来。依靠目前在盐官浮桥西头与敌对峙的力量,加上高连山的骑哨为预备队,攻坚力量确实太过薄弱。可战局发展到这一步,又不能不拿下浮桥西头,这样三面合围的态势就变成一条直线,武毅军就能转用一大半兵力到其他方向上,或者是将节余部队稍微退后实施整补,以利再战。这样看来,就算再困难的局面,自己也要拿下盐官浮桥!
“两日内拿下浮桥西头阵地!大帅,交给标下吧!”
聂士成默然不语,脸上神情却不知是欣慰还是感慨。各路将领也带着满肚子的担心却一脸敬服地看着李焘没有说话。
他们相信李焘的承诺,因为这个年轻人制造了八里台大捷、制造了紫竹林大捷,他似乎是专门为制造战争奇迹而生的!他的威名在这天津战场上已经能够与聂士成相提并论!不,在火线上的那些官兵们眼里,李焘这个金刚似乎比聂士成大帅来得更亲热、更有威力!
李焘自若地笑了笑,接过苟来顺瞅这空子递来的稿子,双手奉给聂士成道:“大帅,标下恳请大帅在此战过后,如若李焘还能活着的话,放手让标下依照此书为大帅练出更强的武毅军来!”
“好!好!好!”聂士成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后,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武毅军,交到你的手上我聂士成放心!只是李焘啊,记住你还肩负着武毅军的将来,战阵之上保重自己为上。如若此战实在不行,咱们放弃天津再图后计也成啊!”
李焘挺直了腰板,规规矩矩地向聂士成行了个举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