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翔歇息的地方也变了。在一片精舍中,卧室连著客厅,房中布置讲究,器皿精致,与先前那种几人一间的卧室,不可同日而语。
遣走仆役,南天翔坐在椅子上著实发了好一阵呆,陡然意识到自己与史爱兰之前存在的差距,就如当头一瓢冷水,浇醒了他脑中的瑰梦。
他心中突然涌现一种如恐惧般的失落,好想见再到史爱兰,向她倾诉这种莫名其妙的失落。然而现实并不容许他这麽做,这就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失落。
打开革囊,取出画笔、彩粉、画布等物,整齐地放在桌子上。
南天翔跌坐床上,催运和风功心法,进入忘我之境。
当他从入定中醒来,东窗已经发白,黎明将至。运行和风功入定的时间越来越长,超过了三个时辰,南天翔自觉快要进入和风功的第三重境界“风和日丽”了。南天翔推开窗户,饱吸一口清新空气,顿时神清气爽,史爱兰那醉後一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一丝一毫也不差。
南天翔返回桌前,调好墨、彩粉,运笔如风,不消片刻,史爱兰那醉人心脾的一笑,就浮现在画布上。
画好後,兴之所至,在画布上题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十六个字。
南天翔放下笔,呆呆地望著桌上的画。
史爱兰的笑容已经永久性地保存下来了,笑容中散发的光辉,也将永远照耀他的心灵,带给他无尽的光明和温暖。
四下渐渐传来人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南天翔从迷醉中清醒过来,他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些半凝固的透明液体,均匀地涂抹在画面之上。很快,就在画面上凝固成一层透明的薄膜,不但可让画上墨迹、色彩永葆鲜豔,更让画中玉人凭添一层晶莹之色。
南天翔下山以来,作过不少画,这千金难求的“琼玉胶”却是第一次使用。
他对这一幅画也非常满意,虽然未能达到至境,但也相去不远。
他收拾好东西,将画卷好,放入画筒中。
不久,山庄小厮送来嗽洗用水。南天翔嗽洗後,吃过山庄里精致的早点,一阵轻盈的足音传来。
却非意料中的史爱兰,而是霍雪梅带著两个俏丽的丫鬟前来拜访。令南天翔在意外之余,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素白的连衣长裙,不堪盈握的纤腰系著条鹅黄的锦带,外罩一袭外暗红内银白的披风,长身玉立的她,清纯而高雅。
宛若孤峰上傲霜凌雪的寒梅,让人难以亲近之处却非她特意作态。她那寒梅绽放、俏立枝头的纯美中带著清冷,令人目眩,私心倾慕,却只能远看仰望,犹如虚空明月,可望不可及。
霍雪梅福了一福,樱唇轻启,道:“打扰公子了!”
南天翔赶紧抱拳还礼,道:“哪里!哪里!霍小姐请坐!”
南天翔反客为主,在这里权作主人。两人分宾主坐定,对望一眼,四目相交,霍雪梅毫不相让,直视南天翔。
南天翔避开她的目光,道:“霍小姐清晨莅临,不知有何事指教?”
霍雪梅仿佛对世事漠不关心,玉容无波,只听她淡淡地道:“没有事就不可以拜访南公子吗?”
南天翔一怔,觉得她好像在对自己使小性子一般,笑了一笑,道:“拜访小子可不敢当,不过欢迎霍小姐随时指教。”
霍雪梅见他阳光般的笑容好象在对自己示威一样,心底涌起一股与南天翔唱反调的冲动,使她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还是那付淡然的样子,道:“指教南公子,小女子可没那本事,倒是想多拜访公子,聆听一些教诲。”
“我可没得罪你呀!”南天翔心中转念,用手指敲了敲太阳穴,道:“小姐客气了。既然专诚前来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霍雪梅淡然道:“谁专诚前来拜访了?小女子不过是路过此地,顺便进来看一眼罢了!”
南天翔一脸窘相,怎麽也想不到风华绝代,高雅月兑俗如仙子般霍雪梅,竟然如此牙尖嘴利。看著在霍雪梅背後掩嘴偷笑的两个俏丫头,他更加窘迫了,点击太阳穴的手指,变成搔後脑勺了,苦笑道:“小姐该不是为了与小子斗嘴而来的吧?如此的话,小子甘拜下风。”
“什麽斗嘴?什麽甘拜下风?我岂不是成了牙尖嘴利的……”霍雪梅没料到南天翔的反击这样直截了当,凌厉无比,她玉面一红,忆起正经事来,毕竟她不善作口舌之争,一时间不知如何接下去,不由沈默起来。
南天翔见反击成功,以手击额,装出一付庆幸的傻相,道:“小姐怎麽……嗯,啊,噢!多谢小姐‘高闭贵口’,饶过小子这一遭!如果有用得著小子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妨直说。”
霍雪梅见他装腔作势,什麽“高闭贵口”的,令她苦心经营的冷漠,如汤沃雪,顿时瓦解,不由“噗嗤”一笑。
这一笑,霍雪梅的玉容解冻,宛如春回大地,百花齐放。
南天翔顿时魂消魄散,呆呆地看著令他大脑一片空白的笑容,喃喃地道:“霍小姐,你的笑容太好看了,真的太好看了……”
霍雪梅看了南天翔的呆样,心头如小鹿乱撞,发自心底的羞涩染红了她的玉面,令她不敢直视他渐渐灼热的目光。她别过俏面,但南天翔可以穿透她内心的目光随之转动。她心头没由来的涌起一阵紧张、一阵惶恐,令她再怎麽努力,也无法恢复先前玉容无波、冷淡的样子,她失措地站了起来。
南天翔望著玉面绯红的霍雪梅,心神激荡,跟著站了起来。
霍雪梅转过身去,背著南天翔,但她仍然感觉得到南天翔落在她背上的灼热目光。她觉得得南天翔的目光能熔解她冷漠的外表。她茫然地走出了房间。
两个丫头跟在霍雪梅身後,莫明其妙地穿过精舍外的花园,其中一个丫鬟忍不住道:“小姐,我们就这样走了?”
霍雪梅惊醒过来,停下脚步,心道:“我是怎麽啦?”
另一个丫头“嘻、嘻”一笑,道:“小姐以前从没对男子笑过,你轻轻一笑,就勾去了那个南少爷的魂。”
霍雪梅努力将心情平复下来,道:“青儿,贫嘴!”
青儿噘起嘴道:“你笑起来本来就很好看嘛!那个南少爷就不贫嘴了?”
另个丫头急急阻止青儿道:“青儿别胡说!”
青儿分辩道:“碧姐,我怎麽胡说了?小姐很久没有开心的笑过了,能有人令小姐开心,我只不过替小姐高兴罢了!”
霍雪梅显然拿这个青儿没办法,心中叹息了一下,道:“别闹了!我们回去吧!”
青儿吐了吐小舌头,也不敢再放肆了。主婢三人默默回到霍雪梅的闺楼,霍雪梅挥退两婢,坐在梳妆台前,一时间心事满怀。
她对著铜镜启唇浅笑,铜镜中的笑容总带著一丝苦涩。
“我有什麽要烦恼呢?”
她苦笑著问铜镜中的自己道,“美貌年轻,身世显赫,又有一身绝技。我为什麽想要阻止他与父亲接近呢?为什麽呢?”
她脑中浮现出南天翔装腔作势的傻相,心中默念“多谢小姐高闭贵口,饶过小子这一遭!如果有用得著小子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知不觉中,动人的微笑又爬上唇角。
突然间,她发现铜镜中自己的笑容少了那丝苦涩。她心中又一阵惶恐,道:“为什麽我不去想英俊潇洒胜过他的表哥?为什麽我不去想暗恋自己很久很久了的三师兄呢?为什麽?为什麽?”
巨大的疑问盘踞在脑中,一个模糊的答案涌上心头,霍雪梅无法控制心中的惶恐不安,大声呼唤道:“碧儿、青儿!”
碧儿、青儿在外间听到霍雪梅紧张不安,对望一眼,快步入内,见小姐面色有些异常,紧张地道:“小姐?”
霍雪梅有些软弱地站起来,道:“碧儿、青儿,我们去静园。”
碧儿迟疑地道:“小姐,夫人今天……”
霍雪梅道:“我只想在门外坐一会儿,不会进去打挠娘亲的。”
主婢三人穿过重重庭园,来到明玉山庄的後山重地,山庄禁地“静园”。
穿过写著“静园”二字的月门,往里行去,月门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月门外繁华整洁,月门内萧条荒没,竟似久无人打扫。
主婢三人走在一条荒芜的小径上,行程过半,隐隐传来阵阵木鱼、颂经声。
小径尽头,一座小小的庵舍屹立在一座小山丘脚下,庵舍门前是一条潺潺的小溪。
一声轻呼传来,两个丫头出现在霍雪梅三人面前。其中一人道:“小姐,你们怎麽今天来了?”
霍雪梅道:“紫儿、红儿,你们不用担心,我只在外面坐坐,不会入内的。”
紫儿、红儿转身走进偏房,搬出一张椅子、四张小凳,五人就坐地溪边。
庵舍正堂中传来声声木鱼声,伴随著苏红玉的颂经声,在这宁静的天地里格外清晰。
霍雪梅十二岁拜在峨眉派灭红师太的门下,每年只有冬、腊两月在家。十四岁那年,冬月回家後,母亲已经搬进了静园,每月苏红玉也只许霍雪梅在初二、三、四这三天可进园探望她。
静园,原本是霍清明练功的地方。
霍雪梅不知母亲为什麽会搬进这里,这五年以来,除了霍雪梅和四个丫头外,连霍清明也不曾涉足静园。
苏红玉竟变成了带发修真。
霍雪梅不敢去探索父母之间的事,父母的不和睦,只能埋在心中。
她静静地聆听著木鱼声、颂经声,默运佛门“空色心诀”,直到心情完全平复下来,才静静带著碧儿、青儿两婢离开。
这佛门经声、木鱼声固然可以平复她的心情,只是在佛门修持多年,何曾一丝一毫的淡化过她想拥有一个温暖家庭的愿望?
南天翔见霍雪梅就这麽走了,望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呆了好半晌,才从霍雪梅鲜花绽放般的笑容中清醒过来,心中却无缘无故的多了一分惆怅。
想起等著自己的史爱兰,还有相约一见的霍清明,南天翔打起精神收拾好东西,往无双楼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