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日本横滨富贵楼
西园寺公望头枕双手,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桦山资纪已经离开了,白日里在从伊藤博文处得到了相当满意的答复之后,那位日本帝国的海军大臣便即刻向伊藤博文辞行,随即便惫夜乘火车赶回了东京,而西园寺公望的心境却因此事而沉落到了谷底!
又折腾了几番之后,察觉自己今夜再也无法安眠的西园寺公望便索性批衣起身,他穿上木屐,推开和室门口的推拉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天晴朗得一丝云也不见,让黯得藏青色的天空显得更加的寂寥空阔,疏密不等的星星绵远地延伸向无边的尽头,不时神秘地闪烁着。一轮清亮得水洗过一样的月牙高悬在中天,一圈淡紫色的月晕若有若无地围拢着它。
轻柔的月光朦朦胧胧的洒落下来,富贵楼的歇山顶、深挑檐、架空地板、室外平台、横向木板壁外墙,桧树皮葺屋顶等,还有半隐在樱花树从中的亭角,深挑檐下的风铃都仿佛被涂了一层淡青色的霜,一切都在似幽似明中无声地沐浴着。一阵秋风拂过,带的檐下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清寒的花香伴着风一阵阵袭来,让西园寺公望浑身一凛,竟似连心中郁积的阴霾都消散了许多,连踏在长满青苔他沿着富贵楼正房向东,踅过两座和室之间一段暗幽幽的巷道后,便忽然站住了脚——在媚妩得柔纱似的月色下,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在月光下仗剑而舞,他掌中的倭刀凌厉的劈杀着,赤着的双足踏在白沙铺就的练习场上,发出了阵阵极富节奏的沙沙声。
伊藤博文终于向虚幻地敌手刺出了最后一剑,他方才收回手中的倭刀,就听见身旁立时响起了一阵稀疏却异常清晰的掌声。
“早就听说伊藤君是神道无念流的高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西园寺公望由衷地称赞道——幕末维新志士中素来不乏剑术高手,如坂本龙马、桂小五郎等都曾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剑客,他早听闻伊藤博文亦是个中好手,青年时更曾靠着一柄倭刀逃过了新撰组的追杀。但即便是两人已相交多年,他却也是在今夜才第一次见到伊藤的剑术。
“技之千叶、位之桃井、力之斋藤……”,伊藤博文凝望着手中在近刀柄的刃身上镌刻有“村正”二字的百炼倭刀,对西园寺公望地称赞竟似浑然未觉。“当真是老了,无论是气势与力量,都远不及当年了……力不从心了……”
西园寺公望沉默着走上前去,从伊藤博文手中接过了那柄村正刀,他紧皱眉头,幽幽的刀刃,语气凝重的道,“江户三大道场,北辰一刀流专攻一个技。而镜心明智流则取一个位,而斋藤弥九郎的神道无念流则重在一个力字上,若论临敌之气势与力量,在三大道场中自然是以神道无念流为第一,但也唯因其过于重力,故也最难持久啊。”
“说得不错。”,伊藤博文微睨了一眼西园寺,先是随口附和了后者一声,随后便从西园寺的手中取回了自己的佩刀。再几步走到白沙地边上的石桌旁,拿起放在桌上的刀鞘,将村正刀收入鞘中,待在石桌旁的墩子上安适矜持地坐稳后,他才重新开了口:“陶庵,这么晚了还出来走,睡不着么?”
“阁下不也是一样?”,西园寺公望信步走到伊藤博文面前坐下,他凝望着伊藤博文深邃地双眼,语气诚挚的道。“知道阁下明年又将重新出任内阁总理大臣的好消息,我原本应当祝贺阁下的,可阁下还未走马上任。就已经背上了这贰千万元的债务,我便又不知道这二次组阁。于阁下究竟是福是祸了?”
——在今日与桦山资纪的会面中,伊藤博文当着西园寺公望的面对桦山资纪做出了明年出任首相后便将压服国会。为海军除正常军费开支外再筹集2000万元购舰特别费的承诺……园寺公望的话,伊藤博文立刻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郁郁闷气,他缓沉了口气,却没有马上答话。
“阁下。贰仟万元地海军特别费。大藏省是无论如何也筹不出这笔钱地。”。见伊藤博文沉默不语。西园寺公望便自己继续说了下去:“阁下。在过去地五年间。除明治十九年地海军军费为略低于900万元地895万元外。其余四年地海军岁出均在930万元以上。其中明治二十、二十三两年地海军军费均超过1000万元。而我日本帝国在这期间地岁入。除二十二年一年超过9000万元外。其余最好地年景也不过8600万元……换言之。我日本国这五年每年岁入地10%以上都投向了海军。算上每年支出在1100万元以上地陆军。我日本国每年地军费开支几乎占到了国家岁出地四分之一。而且。在这五年间。虽然我国地财政在账面上看一直保持盈余。但实际上。自明治十九年起。我国地财政便已开始靠借账度日。先是在明治十九年到二十二年间发行了总额1700万元地海军公债。到明治二十三年。我国政府更是靠着由银行直接增发地2200万纸币才得以填平了财政赤字!”
“今年地岁入统计要几个月后才能出来。”。西园寺。声气中已带出了颤音。他继续道:“但以大藏省地统计。满打满算也不过高过8500万元。而明年仅海陆军地正常开支一项。估计就要耗去2000万元……阁下。帝国地财力原本就被消耗地几近极限了。又到哪里去找2000万元来给海军购置2艘铁甲舰呢?难道要日本银行在1年之内便再去发行2000万兑换卷么?”
西园寺公望渐渐激动起来:“阁下是做过大藏少辅地。也曾去美国学过金融。那阁下自然会知道。再没有充足准备金地前提下贸然增发纸币。其结果只能是物价飞涨民怨沸腾!那是饮鸩止渴。”
“我自然知道。”。听完西园寺地这一番肺腑之言。伊藤博文喟叹一声。从肺腑里长长透了一口气。语气也变得暗哑阴沉:“要大藏省再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乃是全无可能。而多印钞票则是以帝国多年来辛苦造就之金融体系作赌注。殊不可取。至于再发行海军工债……”
他略苦笑了下。“若是民间还有余财可借。那大藏省去年也不会想出多发钞票来填补亏空地下策。”
“既然阁下如此清楚如今我国地财政形势。那为何还会答应桦山君为海军再筹集巨款呢?”。西园寺公望地声音里地怨气渐浓。“且不说如今财。就算抛开这财政不论。我大日本帝国之宪法乃是你伊藤君赴欧考察后主持修订。我日本国国会之开亦是你伊藤君一手促成。而将审核预算之权由内阁转交国会。以广开民意启迪民智。更是我日本国宪法之精髓……”
“伊藤君,我真的是不明白?”,西园寺公望急促的道。“山县和桦山如今分掌海陆两军,有此等背景,他们两人以黩武为乐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伊藤君为何却会与他们搅在了一起?”
“还好桦山已经走了,不然让他听到你这番言论,怕也是要把你和板垣退助一样归于民党一流了。”,有些让西园寺公望意外的是,听完他这一番激愤之辞,伊藤博文非但不为所动,反而与他打起趣来。
“民党又如何?”。西园寺公望心中怒气渐上,语气也渐渐转为凌厉,“改善民生、修养民力,民党的这些主张又有哪一个错了?”
“我这次从欧洲回国,途经南洋时,在码头上见到了那些最下等妓寮里出来拉客的妓女,伊藤君……你知道么?那其中大多是我日本国的女子,她们背井离乡,在异国他乡被人肆意践踏,为的却只是让故乡地家人能有个温饱……伊藤君。如今我日本国的最大宗收入不过是农税、公债与发行纸币三项,而后二者均不可久可依赖着。唯有盘剥农民一途。伊藤君,政府把农民逼迫的太惨了。农民一年的岁入泰半交了农税,所余的收成。连在新年时吃上一顿肉都不够,为了活命。他们只能把女儿卖到南洋为妓……把农民压榨到了这个地步,暂缓军备以改善民生、修养民力,难道有错么?”,西园寺公望语言颤抖、容色惨淡,竟是如泣如诉,饶是伊藤博文素以心志刚强自诩,却也听得心下凄然。
最靠近这块白沙地的那间和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响,不施粉黛的缨子穿着身素雅的和服随即出现在了场中二人地面前。她双手捧着一个漆盘,迈着细碎的小步走到二人面前,将上面摆放着的1壶清酒、2个酒杯还有几碟小菜一一在石几上摆好。
作这些事时,她始终低眉敛目沉默不语,只在转身欲走时才对伊藤博文在眉黛春山间流眄一盼,而后者则立时露出了一个**果的婬笑。
“缨子……”,西园寺公望突然开口了,他望着那个面露惊讶之色的艺伎,语气深沉的道:“你很幸运……”
“没有你的事,他嫉妒我而已。”,见缨子满面不解的转向自己,伊藤博文只笑着挥了挥手,继续道:“你先回去吧,不过不要睡太死,我的小可人,今夜良宵美景,还是“阳明先生有句话,不知道陶庵你可曾还记得?”,伊藤博文拿起酒壶,信手给自己和西园寺公望各自斟满了一杯。
“王阳明说过很多话……”,西园寺公望面沉似水地冷冷回道。
“是很有名的一句……”,对西园寺明显形之于外的怨气,伊藤博文竟似丝毫不以为忤,他端起酒杯,凝望着杯中在月光下更形澄澈的淡黄色液体,淡淡的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嗯?”,西园寺公望一怔,他略有些疑惑的望向伊藤博文,却没有去接后者的话头。
“山县和我一样,均是出自松下村塾,吉田松阴先生的教诲,他可谓是铭刻在心,故而他一直将征讨清国视为帝国振兴之惟一道路,念念不忘对清开战。这,便是他地心中贼。而桦山的诉求随与山县不同,但却也相去不远……”,伊藤博文顿了一下,他仰望高天繁密地星河云汉,长长透出一口气,又继续道:“而你陶庵则和板垣退助一样,时刻不忘以民生为先,这原本也没错。可正所谓物极必反,太过执着之后,这便也成了你的心中贼!”
“你先听我说完”,伊藤博文一扬手,把正要出言反驳的西园寺公望未出口地话全都了肚子里,“我并非说你以民生为先的主张不对。同样,我也不认为山县力主地征讨清国、并吞朝鲜的策略有何错误……”
“但无论是你还是山县,都未免太过执着于手段了。而事实上,评判一件事地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结果!而为了取得理想的结果,除了要灵活运用手段之外,还要懂得把握时机。”,伊藤博文目光熠熠闪烁,语调也渐渐转为铿锵。
“明治初年,我曾随岩仓君出访欧美,在途经德意志帝国时,那位铁血宰相曾告诫我说,方今世界各国实际上是强弱相凌,而那位刚刚指挥普鲁士军队击败法军地毛奇元帅则说的更加直白……”。伊藤博文深情凝重的继续道:“他对我讲,所谓的万国公法完全系于国力强弱,唯守公法者。乃是效果之事。至于大国,则无不以其国力来实现其权力。”
“这些话。我这许多年来一直不敢有一日或忘,尤其在这山雨将至之时。”。伊藤博文继续道。
“山雨将至?”,西园寺公望疑惑的抬起了眼。
“今年俄国皇太子赴海参崴为西伯利亚大铁路剪彩时曾途经日本。而他随身带来的,则是7艘随便拿出1艘都会让我日本海军自惭形秽的新锐凛凛然泛出一阵阵寒意,他继续道:“俄国生性贪婪,尤其对国土更有一种莫名的狂热。西园寺君,你且看着,这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修竣之日,必然也是俄罗斯在远东大举扩张之时!”
“克里米亚战争中,俄国人打败了,他们想欧洲进军的脚步也因此而不得不放缓,但也正因为如此,反而促使俄国人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远东。他们现在之所以不动手,其实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但只要这条铁路竣工,让俄国人终于可以把欧洲的兵员源源不断地运往远东,西园寺君,你觉得俄国人会放弃这个染指中国满洲、朝鲜乃至我日本北海道的天赐良机么?”
“不会!”,西园寺公望声音低沉的说道,“可俄国刚刚与法国缔结了盟约,他们会联手起来制衡日渐躁动的德国。而且,英国也不会对法俄同盟置若罔闻,这样一来,俄国人还有足够的力量染指远东么?”
“西园寺君,你所说地,恰恰是我要讲的另外一件事。”,伊藤博文沉吟良久,这才继续道:“你觉得以今日日本的国力,能仅凭本国之力而成一哪怕二等强国么?”
“不能!”,西园寺公望答得极为干脆,“帝国若想从速崛起,那惟有依赖外援一途。”
“西园寺君说的不许的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最近在读《拿破仑传》,时常会掩卷长思,以拿破仑.波拿巴的才干和法国的国力,为何最后会落得那么一个客死圣赫拿岛的结局。”
“而最后的结论其实极为简单,因为拿破仑是在以法国一国,来对抗英国在幕后操纵的整个欧洲……”,他转身凝视着西园寺公望,“我这样讲,西园寺君明白么?”
“阁下地意思是?”,西园寺公望沉吟良久,似有所悟得问道,“你要为英国人火中取栗?”
“自然不是那么简单。”,伊藤博文又拿起酒杯,一仰头饮了,这才道:“西园寺君,俄国是否可算是个强国?”
“俄国自然是强国。”,西园寺公望眉头一皱,却还是给了伊藤博文个答复。
“嗯。”,伊藤博文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道:“西园寺君,今日之德意志帝国,在击败奥匈和法国之前,似乎也只能叫做普鲁士王国吧?”
西园寺公望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那普鲁士王国又如何成为德意志帝国?理由只有一个……”,伊藤博文伸出根手指对着西园寺公望晃了晃,“因为普鲁士在战争中大败了欧洲公认的强国——法国!”
“这是普鲁士的路,也是帝国从此成为这五洲列国中列,西园寺君……”,伊藤博文的眼中闪着灼然之火,“今后十几年,帝国地国策便应以击败俄国为核心,而为了击败俄国,帝国首先就必须要跨过清国这道坎……”(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