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印 九十一、弩

作者 : 风镜旋

秦雍晗载着楚轩谣一路向南黑色的斗篷随风的啸响成了她耳里惟一能听到的东西。她很累累到可以在马背上睡着而秦雍晗依旧不肯歇息一口气跑死了两匹马。自从出了荥阳他们身后时不时有追兵出没。有时候斥候就游荡在地平线尽头黑色的盔甲闪着寒朔的冷光。那天在银杏林里头他们就碰到了荥阳的城防秦雍晗解决掉两个就扭头一路狂飙。他一边策马一边俯在她耳边说:“你的那个好哥哥出卖了我们。”

楚轩谣抓着马鬃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有些烦躁地一抽马鞭:“下午那个。”

楚轩谣不明白地摇摇头秦雍晗也不多说两个人继续沉默着赶路。

自荥阳一路向南他们所见之处惟流民与稀草越往南就越空旷无人。秦雍晗有时会停下来吃点东西可楚轩谣什么也吃不下脑子里一片浆糊。大腿内侧被磨出血来火辣辣如同针砭一样可她懒得叫疼只是眯着眼看颠簸的地平线。但是她感觉得到一路向南越来越沉重的闷压。时常听到马蹄声在天尽头轰隆隆地驰过来回穿插与奔驰着或者有黑穗长枪腾在马背上近到可以看到穗子的漂荡。越来越多次秦雍晗揽着她跳下马隐在半人多高的黑草下拉着马缰捂住她的嘴。

她从来不知道当皇帝还得玩那么刺激的。一直以为皇帝都是坐坐龙床搂搂美女斗斗外番使节;或者高坐金台看四方来朝威风凛凛神一般把握着天地的运转。她转过头看看秦雍晗散乱的被汗水沾污的脸短短的髭须也邋里邋遢地窜出来了但看着前方的眼睛里有锋利的决绝就像一匹流窜的孤狼。他也很紧张却粗喘着气努力要缓下心神。

感觉到她斑驳的眼光投在自己脸上他溯着她的视线寻找那片胶着的来源。楚轩谣轻轻转过头把他捂得过紧的手抓开。

他愣了愣退开一些坐在地上却闻到了她上清爽干净的味道。他们身侧的马蹄声若远若近像是急遽的浪潮拍打着紧滞的心房。风过黑草倏倐地摩挲着两人的头顶。

躲了半个对时左右秦雍晗才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一番。天色白晃晃的淡而阴惨有些灰蒙夹杂在里头压得人窒息。他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起来转身去牵那匹马。楚轩谣胸口闷勉强站起来不料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秦雍晗听到背后“砰”的一声张皇地回过身她已是软塌塌得虚弱不堪。他取下水袋托着她的脊背灌了些水给她。

凉意把昏沉渐渐驱散她试着睁开眼又重新看到了肃杀的天空。头顶秦雍晗无奈地叹了口气“歇一晚吧。”

她眯了眯眼睛:“我只是起得太急了——从小就贫血不碍事的。”她轻笑着撑着他慢慢坐起来嘴唇青白得要和脸色混为一气。向他要了些烙饼勉强过着水吞下去一点。

秦雍晗突然间火大起来一脚把烙饼踹飞背对着她迎风而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四肢百骸直到心脏肺腑都突然间刻满了无力那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楚轩谣低着头静默了片刻道:“走吧。”

两个人继续穿行在荒原上他说再过一两日就到了。楚轩谣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过成日里都在咳嗽。秦雍晗思虑可能是在帝陵受了太重的寒气而且一路鞍马劳顿以前纠结的病根就忽地爆了。有时候她看到西华的斥候就死命憋着待到无人时才解月兑般疯狂地咳起来脸上腾起一抹醉人、却同样令人心寒的潮红。秦雍晗只能解下披风裹着她握着她冰冷的手把水袋搁在她的额头上。可是这样的小憩也不能多不过片刻又得连日连夜地赶路。

座下的马蹄声渐渐混浊起来斥候的出现却越来越频繁。有一刻他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丢下她吧一个人走会更快些也许到了西界关她也活不下来……他的手突然猛地一抖楚轩谣睁开眼斑驳的眸子欲睡似醉。

丢下她。他想。

他们已经过了德水了。

如果丢下她……

他穿过她躯侧的手轻颤着猛然间回揽过她的腰握着马缰的手又是狠命的一抽。

就这样赶到第三天早晨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连绵的营帐在天边勾出的庞大线条。白茫茫如同浪尖一般时不时有跳腾决荡的马匹在周围视线里出没。他们已经靠近了西华左路军大营那么离西界关确实也不远了。

秦雍晗强打起精神——三天两夜没阖眼他也到了极限可是他皱着眉头不敢放松。可是只是眯着眼一愣神的功夫左后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斥候什队。近到可以听到有人在喊站住他乖乖勒马用斗篷把楚轩谣整个人裹起来推下马。

楚轩谣迷迷糊糊中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脑子一阵钝痛在软湿的土地上滚了几滚。她听到他在上面说:“待会儿不要睁开眼睛。”不远处蠧蠧的马蹄声压垮了黑草的混音。

她俯在高高的黑草下一动不动。要上演十八禁了她想不过她已经过了十八岁可以看暴力镜头。

不一会儿那些危险的嘈杂就追上了他们马喷出的热气简直可以吹动她的梢。她听到当先的斥候在盘问秦雍晗而秦雍晗勒着马有意无意地向右边跳了几步——她知道这是为了不让马踏到自己。然后秦雍晗那很欠扁的嗓音说出很欠扁的话再接着就听到孤篁的鸣啸。

秦雍晗在什长靠得足够近的时候突然力抽出孤簧剑一剑绞碎他的心脏。周围的斥候一看情势不对一对眼间已有三匹快马蹿出报信。其余的斥候抽出腰上的短刀齐齐向秦雍晗的腰间劈去却不料他一手扶鞍腾起擎着孤篁在周身画了个半圆短刀应声而断。

倏然他座下的马长嘶一声被甩出的绊马索绊倒马腿前曲便要跪倒。秦雍晗情知要堕马一个白龙越江腾顺道踢旁两个斥候。在地上翻了三滚之后他扯下腰间的轻弩抬臂。

一时间西华斥候都不敢乱动——斥候骑兵只着轻甲抵不了劲弩的力道。他冷笑两声扣着扳机却在他们警戒的一瞬扭头把三支箭通过机括弹了出去。刚才驰远的三个斥候如枯叶般飘落。

秦雍晗刚回头就看到一支飞箭扑面而来往左边打了个滚堪堪避过却断了一绺。他弃了轻弩擎着孤篁闯进剩余四个人中顺道又踹上一脚刚刚滚下马的两人。他鬼魅般的身形快地贴着地面游走挑穿了面前三匹马的前蹄三人滚下马刷啦啦地拔出腰间佩剑硬着头皮步战。连同刚刚堕马的两人六道影子胶着成一团。短兵相接秦雍晗并不着意在期门宫里他修的最好的一门是单兵步杀。眼看着杀败了三个他突然现不太对劲。分神一探居然漏下一匹马偷模着驰到了他的后方。估计那人也是邀功心切没有回去报信抬起弓对着他空出来的后背就放了一箭。

秦雍晗想避却但被剩余的三人架住了剑。

只是稍稍一顿他便弃了孤篁腾起但右臂还是被箭刺穿了。他痛苦地喊了一声拔出腰间的枯血眼里升腾起的居然是愤怒。

是的是愤怒是让每个看着他眼睛的人都不寒而栗的愤怒。

楚轩谣听到他痛苦的叫喊就在十几步外。

跟在秦雍晗身边的一个月里她一直都在听天由命因为她相信他是万能的什么都能优哉游哉地摆平。她第一次感觉到就算秦雍晗披着多厚的坚冰盔甲外表有多强硬他也会受伤也会叫痛。她忙挣开斗篷虚弱地跪撑在地上强睁开被热度蒸得灼灼亮的眸子。她看到秦雍晗挥舞着一把湛清的匕与三人混斗转眼就又刺伤一个那柄匕却没有沾上一点血迹手腕一抖其上的血珠就淋漓地飞溅出去。还好她想刚欲继续躺倒装死时他右臂上插着的箭突兀地闯进了眼帘。

箭簇透臂而过雪白的翎羽跟着他的动作上下轻翻着。血顺着他的衣褶向下流浓得居然有几分黑的错觉。

哎呀妈呀真得受伤了……

二十步外有弦慢慢被拉紧的声音。她猛然回头一个身影正拉满了弓对着秦雍晗。秦雍晗感觉到死亡冰冷的注视竭尽全力变幻着身形与剩下两人缠斗得异常之近只盼混淆他的视线。

楚轩谣看到那个人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就要不顾同僚动手了。他果真凝着眉对好准星分外焦躁地出箭。楚轩谣捂着嘴看那一箭偏到喜马拉雅山去不禁把悬着的心沉下。秦雍晗却又喊了一声缘是刀锋侧着他的腰滚过。

楚轩谣伏着身急得没法四处望望脑子里不停地念着四个字: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念得头都要爆开。突然间她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秦雍晗的孤簧剑。剑术肯定没戏想当长矛投结果要捡起来都很困难。她又踉跄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深深的压痕居然是一张弩。她心下大喜晕晕乎乎地爬过去拾起弩抬起头正对着二十步开外又在拉弦的人。

轻弩是相对床弩之类的来说的。这张弩的硬木弩臂外包着铁皮以楚轩谣的膂力要用它实在是很够呛。

但她抬着弩眼睛灼亮。她看着不远处举着弓又放空的斥候骑兵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伤到秦雍晗的她必须杀他。她不由得握紧曲柄用软绵绵的手臂疯狂地转动却每次都只能把牙弓拉开一些。想喘口气弦却又松了下来。

如此几番她就看到很大很大眼泪的弩上溅开碎成一瓣瓣的然后融化在黑草地上。又是一声鸣谪她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声接着就是僵硬的身体扑通掉在草地上的声音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楚轩谣突然现什么都晚了。

他死了。

然后她听到有人在骂娘:“***准头在哪儿?!射死自己人了!”

楚轩谣本来已经伏子视物已经隔着一匹水帘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听到这个突然抑不住要大哭起来憋得嗓子里全是酸味。可她知道若再这样下去也是迟早的事坐起来重又端起劲弩转着曲柄把弦拉到钩牙上用力转起了曲轮。直到手臂抽筋才听到“啪嗒”一声三支箭从机括中弹出来满满地撑在弦中。

她用力一挤眼睛把眼泪都挤掉敛下呼吸冷冷地抬臂。

引弦已过。

拨羽

望山!

秦雍晗已是强弩之末枯血架上短剑对面的人也不急着杀他只是死命地把他按在草地上。不远处的骑兵勒马踏了两步正对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冷笑着张满弓。

仿佛是隔了一千年般漫长“嗖”的一声从空旷的荒野上传出去。秦雍晗听到鸣谪却感觉到这阵箭啸有些凌乱仿佛风穿过箭身把它劈成三股。三股……嗯三股?看着对面的人白的脸色他刹那明了生了什么。顺势力架着的手一把划过轻剑用枯血拉开了他的脖颈。然后背后才传来有人栽下马的闷响。

楚轩谣呆呆地坐在草堆里肩上有轻弩的后坐力弹出的剧痛。看着他踉跄着走到她面前站定满身的血突然有凉意缓缓流过脸颊。她睁着眼睛看他鲜有地安静。

他的呼吸很急很促眼睛里焚烧着的愤怒却在慢慢冷却仿佛爆后的火山口也会变成一汪温柔的湖水。

楚轩谣月兑力地倒在地上仰对着他的眼睛心里却在想:我他妈居然为你杀人……

秦雍晗拔出臂上的剑粗粗撕下几块上好的霜里锦裹了手臂也不管腰间汩汩流出的血。他在她身边坐下从嘴边沾着粘沫的死马身上解下水袋喝上几口然后把焦距停留在远方。只是突然间他的眼里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底下一双带血的手把两只冰冷的小手包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用斗篷裹起额头火烫到已经休克的楚轩谣向二十步开外那匹失去主人的马走去。他心里却轻轻说:“真对我胃口——你他娘的。”

西华左营外的觅崖原一骑绝尘。

而在秦雍晗高傲的眼睛没有注视的北疆一队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在不要命地穿越古戈壁。他们的领叫做渠经翼也该斡达哲(不好意思名字有些长不过不是龙套人物是第五章的核心人物。呵呵根据九州蛮族的设定渠经翼是他的中原名也该是他的小名斡达哲是家族姓氏)草原上的人们管他叫做“燎烈之鹰”。很多年后赤鹰的旌旗与苍狼的图腾再次焚烧着朔北不世出的帝王们却都没有想到过去的某一日他们同样落魄。

“二王子带的干粮要吃完了……”他身边的伴当策着马有些困顿地说。“要不回去吧大君不许出兵自然有他的道理。”

当先的那个年轻人冷冷一哼狂浪而恣肆暗金色的在酷烈的骄阳中闪耀。“他老得提不动刀了他的牙将们也一样。那帮老家伙只会躲在斡耳朵里喝羊女乃酒!总有一天”他的眼里突然闪出如鹰般锐利的光芒“他会把白牦牛旌杖交到我手上的……”

他突然勒马向着南方一吟鞭。“那个姓秦的孙子和他的附庸国要打起来了。我们面前的拒鹿关是一百五十年来屯兵最少的。”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区区八百人马这是陪他克定乃真部叛乱的伴当们。“攻下拒鹿关之后只要我们三阵不输那孙子肯定捧着他的妹妹和中原的锦缎来金帐求和!那时候放马南下整个中原都会在我们的指掌之中。”

身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霸吼那些流人般的浪人敲击着胸口的铁镜对着南方。

草原人对于大夔的君主总是有一种骨子里的蔑视就像渠经翼经常念叨着的:“一百五十年前秦氏不过是我斡达哲家族帐下的家奴。”所以每一位大夔的君主在朔北都有一个通用名:姓秦那孙子。传到秦雍晗这一代自然也不例外。

渠经翼轻笑着看着满眼的荒凉戈壁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的骏马踏破中原城关的图景。祖先失去的东西他也该要原原本本地拿回来!

他一夹马肚飙风般的锋线割过寥旷的古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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