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海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
受伤的脚踝处,此时已经敷上药,厚厚地缠裹着白色绷带。他嘴唇紧闭,目光呆滞。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角处流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和杨强副队长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以为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是,万万想不到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爆。他愤懑不平,却孤独无助;以前老队长对自己关心、培养,做为第一任区队长,他理所当然地该是同学中最早加入党组织的人。可是,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入党了,自己却越来越边缘化;这倒也没什么,入不入党对他从来就没那么重要,他要做的是一个响当当的军人。可是,在队干眼里,恐怕连这一点也不被认同。
再想到俞月,他非常后悔和她在南京见面,瞬间的快感引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他万般委屈,却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她不理睬自己了。没有比这个事实更残酷的了。
此时,令他感到隐隐作痛的不仅是他脚上的伤,还有他脆弱的心。那里在淌血,淅淅沥沥的,仿佛能听到滴落的声音。
他比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和人倾诉。可是,四周一片洁白,病房里,只有日光灯出丝丝声响,这个世界好像已经空无一人。
他想到了父母。可他们已经不可能再给他任何有实际意义的支持和帮助,他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遇到的任何挫折、苦难。自打离开家,他就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没理由还让父母牵挂;他想到了楚楚,她当然是他最好的倾诉对象。可是,从见到了韩鑫,他就打定主意,不再烦扰她,她有她的生活。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
那还有谁?邹婕?
想到邹婕,他才突然想起她的来信。
打开信一看才现,那所谓的情书,除了简单几笔,说她们歌舞团在调演中获奖,她个人也获奖。现在又在赶排一个新的舞蹈之外,更多的篇幅上,写的不过是一诗。他知道那是女诗人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绝不象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象泉源/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也不止象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你有你的铜枝铁干/象刀、象剑,也象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象沉重的叹息,/又象英勇的火炬。/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驱,/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林东海一脸苦笑,他笑副队长杨强,号称工农兵大学生,其实真是个‘土包子’。
他本来就没期望邹婕会给他写情书,就算真是情书,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处理。从去年船上相识她就要了他的地址,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封来信。
可就是这封来信,给林东海送来了一个最好的‘听众’。他可算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回信洋洋洒洒写满了八页信纸。等装入信封,封好,再按照印刷在来信信笺上的抬头写上地址时,他几乎忘记了他都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差点就拆开信再看看,可转念一想,写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写完了,寄出去了,他轻松了不少。
杨强一肚子火气回到家中。这个林东海简直是狂妄到天上去了!
事情过后,教导员阴阳怪气,不但不支持他,反倒让他以后要加强学习。让他更生气的是,系里找他谈话,王副主任明确告诉他,要向林东海赔礼道歉,请求原谅。哪有这样的道理,上级向下级认错?可王副主任的态度很坚决:你不要等林东海告你的时候再认错,那样可就被动了。学员谈恋爱,就算事情属实,也只是个违纪问题。你扣留、拆看人家私人信件,这是违法行为。
我违法?我他妈枪毙了他我都不过份!当然,他不敢当着王副主任的面说这样的话。可他心里也憋不住,回来就和老婆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都说了。
老婆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嘴里还叨叨个不停。
“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你的大学也白念了。做起事来没脑子,跟个农村来的文盲差不了多少。这下可好了,去给人家道歉去吧。你丢不丢人呐!你满世界找找,有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
杨强这火就更大了。可他不敢和老婆撒野,她可是院领导的千金。他在房子里东转西转,实在是郁闷,就干脆出了家门,向门诊部走去。
住院区很安静,他远远地就看到只有一两间病房亮着灯。来到窗下,他一眼就看到了面对窗户坐在床上的林东海,而他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就算是从背面看,他也认出了,那是王副主任。
他像贼一样悄悄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