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七,镇江瓜洲渡。
屠三默默的站在村口,久久的没有挪动步子,进去或是离开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只因为在他面前已是满目疮痍。
昨夜的春露一直下成了毛毛细雨,轻飘飘的挂上屠三的须眉梢,只见屠三像一根没有灵魂的木桩子,静静的立在那里。胸前皮袄子上的那个窟窿已经被他缝补上了补丁,手中的长枪也被他握得冰凉,背后一个瘪瘪的包袱就如同他那空荡荡的肚肠,“他们没有回来?他们不要回来啊。”历经一个多月没头没脑的寻找,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在眼前残破的村舍之中,屠三已是累得虚月兑。
他从没感到这么累过,即使以前从伍行军也没有这么累,这次他是累在了心里。整整一夜的山路,他期盼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低矮错落的村舍、零星点缀着的昏黄灯光、一条条细细升起的炊烟和自己门前春妮那翘的模样,他期盼听得到的是偶尔几声狗叫、不时几声嬉笑或争吵、熟人有意无意的招呼和春妮那一声温暖中带着抱怨的“你可回来了”。
屠三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那枚青铜指环便予春妮,权当戒子使吧;前几日路过集市也买了好几个小玩意,定要哄的金儿那小子喊自己一声亲爹;在背后的包袱里还有一些缎子和几个碎银子,拿来塞住春妮那得理不饶人的嘴也是绰绰有余了;还有,自己更准备了好些故事和见闻,都是在寻他们娘儿俩的时候听来或亲历的,定会让他们娘儿俩听得目瞪口呆;虽说不及赶上除夕,元宵节确是可以一家人团聚了……可这一切,都在这细雨中化成了一道风,冷冷的散去了,了无痕迹。
伫立了良久,屠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进村去,从一个个残破的小院子前,从一座座倒塌的村舍前,从一堆又一堆的杂物上走过,终于,他停在了自己曾经的家门前。
在他的面前,家已不是家,门也不是门,只有焦黑的木梁、或是窗棂、或是门框、或是已看不出是什么物件的遗骸,一切都黑漆漆的让他心寒,当他抽出**灰堆里的长枪来看时,料定这一切应该是年前生的事,最起码也是生在十数天以前了,要不然地上的灰层该不会湿透得如此彻底。
可是……这里到底生了什么,春妮他们娘儿俩回来过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村子里的其他人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想到这里,屠三胡乱大声呼喊了几个村民的名字,可空旷的山野里连回音都没有荡起,哪里还有回应。
屠三环顾了一下四周,近处的看得真切,赫然是一堆堆触目惊心的残骸,远处看不分明,却是那云蒸雾衬似仙似梦的山水。是去是留,在此时的屠三心中又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去,去向何方;留,留在何处?而最让屠三揪心的还是徐春妮和屠金娘儿俩的下落,若不是自己那日回去的迟了也不会失了他们,屠三不禁又埋怨去自己来,可再多的埋怨也是于事无补的,当下最要紧的便是尽快找到春妮和金儿娘儿俩的下落,可这么久以来他们娘儿俩一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现下连蔷村也毁了去,自己如何寻得,又该如何寻起?
风冷雨寒,初春还是冬。屠三终是下定了决心,离开。
来时走过,去时同样走过,只凭空多了无数的惆怅。屠三拢了拢衣领,站在村口,回望望,头一别,此生便没再次踏过这方土地。
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初三,飘零山庄。
魏香嘟着个小嘴,一脸怒气的半躺在床上,盯着魏正在为她把脉。虽然自她醒来便一直滋补着,可此时的魏香依旧是瘦骨嶙峋,正是应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老话。
今日也不知是因为何故在房里大闹了起来,不但砸了不少装饰,还打了身边丫鬟,这才惊动了魏正。魏正放下魏香的手,并拉拢被子替她盖上,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也不要着急,这病嘛,总得一点一点的好不是?你也犯不着拿身边人撒气不是?不要你出去吹风受寒也是马先生的意思,她们那么做也是为你好啊,再说也是爹爹让她们看着你不让你出去的,你要怪就怪爹爹好了,与她们无干的。”
魏香听完,一肚子的火气也只得暗自压了,但还是心有不甘的顶嘴道:“天天这样躺着,就算没病也躺出病来了。”
魏正轻轻的拍了拍魏香的肩膀安笑着慰道:“你放心好了,爹爹理会得。若你好生养病,按时吃药,不再给我添乱子,我保证,三天后一定带你四处走走。”
“我只是想活动活动筋骨,这就是给你添乱子?”虽说大病初愈,可魏香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
魏正一听,立马拉下脸来道:“不要再说了,我自有安排。”
魏香听得魏正所言,也不再说话,哼唧了一声便赌气躺下去合眼装睡,魏正也不在意,更不去理会,自己女儿的脾气他还不了解?什么事都要争个是非曲直,都怪自己太纵她了,要不然也会刚醒转来没几天,精神刚恢复便给自己惹出烦心事来。魏正见魏香侧身背过身睡去,摆明了不给自己好颜色,也懒得跟她计较,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招呼过来挨打的小丫头,又是轻言轻语的安慰了几句,直让那小丫头激动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点头应诺,还说了些自己的不是之处。
魏正听后,也没往心里去,竟不觉想起小燕那丫头。小燕在庄里也有好些年了,当初来的时候只是个刚断女乃的孩子,自己是看着她长大的。也别说小燕这丫头模样长得清秀不俗,人也机灵、脾性更是温柔,做事手脚也是麻利,深得香儿和庄中众人喜欢,更是香儿的话伴儿。只可惜自己闭关三年出来,也不知她在哪儿染了些小偷小模的坏习惯,若不是那夜被人现,绝难现任何端倪。
不过就单就小燕偷东西一事来说,魏正自己是不肯相信小燕那丫头是那般手脚,更何况半夜三更随便拿点什么不好,偏去拿装满茶水的紫砂壶,还非得将桌子给撞翻被人现,唉,不过……让她去了也好,只不知道她出去要过多少苦日子。也许今日之事也是因为小燕而起的吧!
魏正又回头望了望魏香,她清瘦的背影越显得单薄,想想她一个人受了这么多苦,可她却始终没说出来,魏正心里清楚的知道,要承受那样的痛苦需要何其大的毅力啊,马自知曾给他说过下在香儿身上的毒是何其狠毒残忍,可她醒来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连表露出来的心思都没有一般,这份坚毅和刚强就像……就像是季湘君。
一想到季湘君,魏正便想起三日前的除夕之夜,确切的说来是正月初一的凌晨。魏正尾随季湘君来得山门外,终因走了心神被季湘君现,魏正这才现身相见,季湘君一听魏正道出姓名更是尴尬、惶恐,立即连声告罪。是时魏正也是因为看见季湘君深夜祭奠家人,想及她曾经显赫的家世,继而想到物是人非的亡妻屈海清,于是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用尘封的记忆和苦痛来宽慰季湘君,而季湘君也在痛哭一场之后向魏正讲述了季家堡遭屠事件的始末,直听得魏正冷汗淋淋。又是名册,又是三十年前,又是一桩血案,他心中不禁想起那夜之人,天下真的大乱了!
自魏香处出来,魏正满月复的心事,却不是因为魏香,也不只因为季湘君,更不是因为那感激涕零的小丫鬟,而是缘由一去多日的马自知。
不想刚走出魏香院门不远便听得一阵哭泣声,心神立即又恢复了过来,细听之下现,哭声中稚气十足,不是清儿的哭声是什么?到底是因何事惹得清儿啼哭,魏正心中微怒,紧了几步循声而去,拐过阁廊便是花园,只见清儿独自坐在假山旁哭得伤心。走近前去问道:“清儿,怎么了?”
清儿一时正在伤心处,也未觉魏正进来,冷不防听闻有人询问,也是吓了一跳,住了哭声抬头看时,现是庄主魏正,一下哭得越加凄楚。魏正见得,一把将清儿抱入怀中,便替清儿抹去泪水边问道:“怎么了?是谁欺负清儿了?告诉伯伯,我定帮你打抱不平。”
清儿听得魏正如是说了,哭得更是委屈十足,眼泪也是如泉涌。经过一番安抚诱哄,魏正终是自清儿口中得知,原来是魏零惹的祸,故意把脸上一沉,假装生气道:“看我不好生教训那混小子。走,伯伯给你讨公道去。”
清儿原想魏零是庄上的少爷,庄主定会护短,原本想向庄主告状的念头也被独自一个人躲起来哭出委屈的念头取代,日后等师傅回来便即刻离了去,再不来着该死的飘零山庄了。可哪想到此时听得魏正如此一说,心中自是高兴却也有些不相信的问道:“真的吗?”
魏正曲了手指刮了一下清儿的鼻子,笑道:“伯伯可曾骗过清儿?再说,马……马先生走的时候要我好生照顾于你,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让你在这里受到半点委屈。”清儿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心想有庄主伯伯撑腰,看你小魏零还敢不敢欺负我,于是便住了哭声道:“他们此时正在徐妈妈那里呢。”
魏正一听,心下思量,而后招来小厮去传话,让魏零来书房见。在交代了一番之后,魏正抱着清儿径直往书房而去,清儿此时才真正止了哭泣,像个胜利的将军一般俯视着庄中的花目楼台、蝼蚁草芥。
再说魏零和屠金两个,那日随着魏正去了无望峰观景回来之后,又是厮混了两日。加之除夕过节,庄中个个都睡得较晚,魏正也没多注意魏零起居,于是魏零便留在徐春妮处,“母子三人”共卧一榻,真是天伦融融,羡煞旁人。
今日一大早魏零便早早的唤起屠金,吃过徐春妮准备的早餐,二人便来寻那清儿的晦气,一报往日之仇。屠金原是不愿,但左右拗不过魏零,而且魏零也说了,他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了,于是二人便别了徐春妮,到魏零的房间拿了一个小布包之后,便鬼鬼祟祟的偷模来得清儿房前。见得清儿正在梳洗,魏零便从身后取出小布包,打开袋口便扔了进去,屠金虽然想知道那小布包里装的是什么,可魏零的动作太快,根本没看清就听得屋里清儿一声大叫,接着便又听得清儿哭声。
就在屠金为清儿担心不已的时候,魏零早就一把推开了清儿的房门走了进去,幸灾乐祸的望着清儿乐呵呵的笑道:“活该!活该!”这正是清儿那日见得魏零时说的奚落之语。
屠金随后也是跟了进去,只见地上正慢慢的爬着几只半死不活的耗子,想是魏零早就准备好的,只是这两日不曾喂食,都饿得跑不起来了。再看清儿,双手抱着双脚,脚上连鞋子都不曾穿,袜子上还溅了不少水,拳成一团哆哆嗦嗦的坐在一张椅子上哭泣,地上则散落着一滩清水、一块丝巾和一双相隔甚远的小鞋子,都是清儿的无疑。
屠金见得清儿的模样,不禁埋怨魏零道:“零哥,她……”
也不待屠金说完,魏零便打断了他,却是向着清儿道:“你看你这样子不怪?我的样子是怪,我的样子好怪啊。你说是不是啊?”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屠金说的。
屠金那日昏迷不醒,哪晓得他们两个的芥蒂啊,听着魏零莫名其妙的问话,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成,干脆不开口,只是愣愣的望了望清儿又望了望魏零。清儿显是受惊不小,此时还在浑身哆嗦,而魏零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但也看得出他的笑容带着一丝尴尬。于是屠金便抢了几步,从地上拾起布包,用布包裹住手,抓起正在地上漫无目的乱爬的耗子,一只一只扔了出去。
魏零本想阻止却也顿住没有阻拦,或许是因为清儿的哭泣,抑或是因为他也只是为了一时之气,并非要将清儿如何如何方才罢休。屠金几下便把耗子丢出去老远,但始终不敢和清儿说话让她穿上鞋子或是再添件外衣,只是站在魏零的一旁望着清儿。
不一会儿清儿便自惊吓中醒来,见是魏零的恶作剧,立时便止住了哭泣,道:“你……”可她却找不道话说,再转向站在一旁的屠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气问道:“你是帮他来的?”
魏零此时也自心虚,如果清儿将这事告诉爹爹的话,保不准有又是数日面壁或又是抄录古书,听得清儿问屠金话,也不待屠金回答便抢着道:“你以为呢?”
这时清儿放下环抱这双腿的手臂,从椅子上下来,穿上那双小鞋子,一只鞋上还有湿漉漉的水迹她也没在意,只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屠金,屠金张口却只吐出一个“我”字便埋下头去避开清儿那灼人的目光。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本就不愿意来的,所以不能说他是帮魏零的,可如果真这么说了,零哥可不是要说我不讲义气?所以只得什么也不说,权当自己是个哑巴得了。
清儿望了望屠金又望了望魏零,魏零底气不足的问道:“怎么?”
清儿拾起地上的丝巾丢进脸盆中,道:“你满意了?”
魏零一见清儿一脸冷峻的模样,心中虽底气不足却也装得时分霸气的说道:“这还不算完。”接着便“噼里啪啦”的甩出一堆刻薄尖酸的话来,待一口气说完,连魏零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肚子里居然有这么多的鬼话!
待一气说完一长串尖酸刻薄的话后,魏零现清儿的脸色越加难堪,脸上的怒意更是犹如搭弦之箭,他感觉事情不对,猛的拉了一把屠金道:“扯呼。”说完便飞快的消失在了门外。
屠金是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没听见魏零的那一长串话,魏零一把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转头一看,魏零已不在,他这才向清儿吞吐的说了声“我先回去了。”说完也是一溜烟的跑了。
屋子里清儿沉默了半晌,只听得“咣当”一声,脸盆带水尽数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