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千钧一?这就叫千钧一。在我只能机械护着自己几个关键部位,几乎没有战斗意志的千钧一之际,工地门口传来一声怒嚎,音调不高,但很沉,很沉,绝对是那种歌唱家的声线,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在叫杀声、惨叫声震天的场面中,硬是挤进每一个人的耳朵,只有四个字:“给我住手!!!”
全场刚才还打得热热闹闹的,突然像被晴天霹雳一样,个个都乖乖听话,动作定格起来,连受伤干嚎的也降低音量改为低声申吟,尽管人家没有喊“给我住口!”
大家的头都转向同一方向,齐齐望向工地门口。
那里站着两个人,两个男人,一胖一瘦的两个男人。
前面一个胖胖的,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一套只有外国人才穿的高档西服,皮鞋擦得油亮油亮的,手腕一只金表在夕照下闪烁着道道金光,左手无名指还挂着只镶玉大金戒。
胖子长相相当威严,一种逼人的威严。
第四套人民币的百元钞见过吗?(不要搞错是十元钞呀!)翻到正面,四个头像是不,这胖子就像极其中的一个!
胖子其实不矮,但由于胖,所以显得矮,但看他站立的姿势,傻子也知道那是军姿,而且不是普通兵的军姿,那是长才有的军姿,至少是当过长,而且是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长,才能站得出来的军姿。我想,如果当时这胖子再喊一声“立正”,那么在场的,包括那些倒在地上“哼哼哈哈”装死的,也都会站立起来,胆小的傻冒可能还会敬个礼,“长好!”的叫起来呢。
也只有这个胖子,才喊得出那句带有威严的、逼人的、命令式的“给我住手!”
胖子身后,是个中等身材的平头,一身黑色的中山装,笔直地站在胖子身后,站得很笔直、很有力,但我可以看得出来,那绝对不是军姿,而是比军姿更笔挺的站姿。平头最大的特点是戴了块拿到二十一世纪还会觉得前卫的墨镜,镜面像块车头玻璃,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如果他把平头染成黄色,再改穿一套黑色西服,那绝对就是今天最前卫的杀手的造型。而那时,我仅能从他站在胖子身后,腋下夹着个黑皮包来推断:他,是胖子的跟班。
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工地门口,就那么站着,不再说话。胖子的目光,逼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位大哥,请问高姓大名?”还是那个耀哥大胆,敢率先开口打破宁静,但逼于胖子的威严,他也一改刚才不可一世的阴阳怪气,取而代之的竟有几分男子的中气,还“大哥大哥”地叫起来。
“我是欧志鹏,这是我的工地。你是谁,捣什么乱子来?”胖子还是那种男低音,和斑马、猩猩一样,一股湖南口音。
“原来是欧老板呀,久仰久仰,我叫杨明耀,今天到这里是来主持公道的。”原来这个耀哥全名是杨名耀。
这时,大墨镜走近胖子,和他耳语几句。
“原来你是坚少的人,好吧,你带你的人走吧,改天我会约坚少出来谈谈,你们之间的事我会解决。小飞――”
“在!”大墨镜反应极快。原来他叫“小飞”。
“拿一千块给小耀,让他带受伤的兄弟到医院包扎包扎。”
耀哥连声谢谢,使了个眼色,让愣在一边的秃子扶起自家兄弟,离开了工地。
“哪个是朱胜呐?”耀哥他们刚走,胖子就开口问道。
“我就是。”打得鼻青面肿的大胜站了起来。
“你是这里的包工头?”
“嗯。”
“小飞呐,拿二千块给朱胜。”
“是。”小飞又从腋下那皮包里数出厚厚的一叠大团结,他那皮包真Tm的像小叮当的百宝袋,钞票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小胜,你也带受伤的工人到医院包扎包扎。”
“谢谢欧老板。”大胜接过钱,招呼着手下的工人。
“哦,小胜,你留个工人帮我带带路,我到楼上看看工程的进度。”
“是……宋安,你好好招呼欧老板。”
大胜要过来扶我,我说不用,自己站了起来,还好,感觉没有伤着筋骨。
我正要跟大胜一起去医院,刚经过胖子身边,又是那把低沉的声音拦着我,“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一个站正,“叶德虎,叫我小虎好了……”还好,硬生生把后面那句“长好”给吞下去,要不就在大家面前出丑了。
“呵呵呵,姿势还满像回事嘛,不错不错,功夫不错,有前途嗬,去吧,小虎同志,快去包扎包扎,照照片,别伤着了骨头。”欧老板拍了拍我的胳膊,满有力的。
当晚,我和大胜哥聊起今天的事。
“你看那个耀哥什么来头?”
“鬼知道,我只听说过坚少,在老四区都有点名堂。全名好像叫李坚山,他有个堂哥叫李义山,早年偷渡香港,听说在那边的三合会新义安中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李坚山就靠他堂哥接应做起了私运生意,早年走私香皂、洗洁精、饼干等洋货了财,后来越做越大,开始走私香烟,还有收音机等等小家电,现在开始有了实业,在老城区开了几个大型桌球室,最近还进了批电子游戏机,试业那天我还去玩过呢,满过瘾的。”
“哦……李坚山……”我默默念道,
“今天真是凶险,要不是胖子老板来得及时,我们可被痛扁了,胖子老板又是什么来头呀?”
关于胖子老板,大胜也只是略知一二:这个欧志鹏欧老板当时在g市是某个军工企业的书记什么的,但也承包建筑,也做货运,传闻中他还做汽车配件,就是从外面私运外国二手汽车配件,回国组装再卖掉,听说利润高得惊人。那年代,国内基本没有多少小车生产,可是国外呢,报废汽车修修后居然跑得比国内的新车还要好,要买这样的车有钱还要排队呢。可以说,这个欧老板是白道黑道通吃的人物,至于他为什么成了那九层大楼的老板,大胜也不清楚,因为大胜只能算得上是个三包工头,上面还有大包和二包,大胜只是和二包打交道。
这晚的谈话坚持不了多久,我和大胜都有伤在身,早早就休息了,第二天也没有上班,在家养了一天的伤,一直到傍晚才出门,奔赴早已定下的饭局。
那天,除了那个忙于单位饭局的三肥和上夜班的四姐,其他兄弟都到了,得知昨晚生的事,郭大海气得咬牙切齿:“,这秃子真是欠扁,看来上次打得他太轻了,早知道就让三肥多踹他几脚。”
“大哥五哥,你们没事吧?”保家关心问道。
“没事没事,就是痛,痛几天没事。”
“那台破车他要就还他算了,但他还带人来找晦气,我就要跟他没完!”保国也不是好惹的,“下次有事,通知我,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也算上我一份!”郭大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我就不把车还他,看他能把我怎样?!”
“好,够兄弟,再来,干!”
“干!”
进入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四姐是回青岛过的,还是我送的车,因为那天大胜忙着结账、分红包给手下工人回家过年。
去火车站的路并不近,不过我还是主张先走走,理由是时间还早,走走可以锻炼锻炼身体。
“行李可不轻呀,小虎,我可背不了这么一大段路,我看我俩还是坐车吧。”四姐看着几大包行李愁。
“姐,你甭操心,行李我一个人背就行了,我还嫌少呢,要不待会在路上再买点桔子车上吃。”边说边把几包行李往背上扛。
这段时间就我和四姐最亲近了,除了大胜外,别的兄弟都统一叫梁健慈“四姐”,唯独是我,干脆连个“四”字也省了,我就是要显得特别,那种特别亲近的特别,并不是要让别的兄弟知道,而只是想要她能知晓……
“行了吧,小虎,还桔呢……这两包小的留我提着吧。”很失望,每次四姐都没有在意我对她的称谓真和别的兄弟有所不同。
背着几包行李不算累,一旦走起来呀就不得了,怎么说我也背过5o公斤装备越野赛呀,敢情这段日子锻炼太少。
“姐,这趟多久没回家了?”我边走边喘着粗气问。
“哦,就一年多,上年大胜老拉着我去他家过年,所以今年呀,我铁定要回老家过了。”
“那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我请了个长假,打算清明去给爷爷烧烧香,过了清明才回来?”
“要到清明呀?……”失落两个大字写到了我的额头上,根本掩饰不过来。
或许是那一刻,又或许根本一直以来,四姐已经看出了我对她的“特别”,她停下了脚步,定着眼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毛。
“小虎,你别乱想,嗬?姐会惦记着你的,不就是清明吗?清明后姐就回来。”
“姐,你会惦记着我?”
“嗯。”
“……”
“我会常常想念你的。”四姐眨着她那迷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没说话,但我仿佛听到了。
“嗯……”想不到在越南前线杀人时根本不用什么勇气的我,要说出这句话来,却要鼓足了勇气,“嗯……姐……只是惦记我一个吗?”
越说越小声,说完还低下了头。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代的那个我,无论外表装得多酷,无论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经历,无论打斗冲锋时显得多么凶狠勇猛,但实际上,在萌芽般的爱情前,我只能算是一个小屁孩,在梁健慈面前,更是一个还带一点弱智的小屁孩……
“傻孩子,每一个兄弟我都会惦记……”四姐深情地抚着我的头。过了半晌,看我不说话,又补充一句,“尤其是你。”
听到这句,我乐了,背上的行李包顿时轻了起来……
赶在春节前几天,大胜的工程竣工了,收了封特大的利是,我的辛勤工作也有了回报,分到了四百元,买了一大堆年货,我和大胜、田家兄弟,开着那台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风风光光地回家过年。
车子到了村口,撒着糖果,两毫两毫地派着大红利是,看着兴高采烈的屁孩儿,就想到自己的童年。和他们一样,逢年过节就守在村口,等着衣绵还乡过年的乡亲,等着他们派的年货和利是,而后大伙再回去攀比着谁的战利品最丰厚。
时间过的真是惊人得快呀――前两天同村的一个晚辈在列治文请吃饭,摆了一桌的皇帝蟹,诉说当年他和伙伴们等在村口,看到我和大胜几个回乡的事,在他的印象中,我和大胜几个就是他们童年时的偶象,长大以后就要学我们进城?大钱……
乡下人就是那样,有钱就长脸,能长脸就是有出息。印象中老爸子和老妈子那年过得特开心,在他们眼中,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
田家兄弟也不赖,大哥有份国家工作,收入稳定,小弟还不到十六岁,就在大城市?钱了,他们的老爸老妈也是无比光荣的样子。
大胜就更威风了,开着车到家门口,光给老人家的利是就是五百,乡下人哪见过那么厚的一叠钞票,笑得五官不成比例。
过了年,我们又回到g市。大胜马上就接到新的工程,这次不是当三包了,而是二包,包室内装修,利润更丰厚。
但问题很快就来了,大胜手下孔武有力的有不少,工作细心的也有不少,但要有室内装修技能的,却基本没有。那年头,其实室内的装修要求也不高,墙壁也只是“油灰水”,地板是“铺界砖”,但油灰水前,墙壁先要把水泥烫平,这个烫平呀,就很讲究技术了,尤其是房顶,特高难度。地砖呢,也是要求一个平字,厕所还要有一点点向厕坑倾斜,那个技术呀,说不高也不低,但如果做不好,客厅内的地砖有高有低,厕所的水不会流向厕坑,那傻子也不会收货的。
大胜的手下外墙做过不少,但外墙要求不高,坑坑洼洼的远远看过去并不显眼,但室内却不同,不但要看,还要模,一个坑儿都不能有。
于是,才做了两个单位,监工就找大胜了。
“大胜,你们这样做不行,真不行,你看这,我接受了,客户也有意见,唉,我看你还是带队清垃圾、运沙泥算了。”
“呵呵,李队长,给个机会嘛,不就是几道痕和几个坑嘛,明天再补补。”
“补?你看这,怎样补,整个墙面都歪歪扭扭的,你教我,怎么补?”
“呵呵,是差了点,我的错,我的错,不行我要他们重做,做到你满意为止?。”
“不成不成,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实习场呀,还做到好为止呢?不成,你们明天马上停工,我换一批人来。”说着丢下大胜,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晚,大胜回家不作声,闷了几天。
但过了一周,大胜却像变了个人,兴高采烈,下班后请了大笨象、猩猩、怪兽、斑马、宋安、保家和我等一帮手下打杂,风风火火地吃了一顿火锅。
原来,这天早上,那个李队再次找大胜,口气全变了,要大胜带工人重新入驻工地,理由是这个工程不赶,大胜的工程队可以慢慢干,不行就多做几次,做到好为止,还特地请来几个特级师傅作现场指导,直到教会工人为止。
有这等好事?我们都觉得这是幸运之神的眷顾。
保国和大海还是开着车牛哄哄地到电池厂上班,但大海嫌工资少,老叨唠那破车只长面子,不长肉子,但却老占着自己开。
三肥呢,变得更有福相,他再也不能肥下去了,原来还跑得满快的,我想现在连宋安他也跑不过。
三肥的派头也大有不同了,兄弟聚会有时还有个叫“小钧”的司机跟班。那“小钧”,看样子比三肥要大得多,三肥还好意思叫人家“小钧”,想必他是升官了。不过我们都笑他,一定是太肥了,连车也开不了,不找个司机哪行?
“去去去,我不吃肉了,行不行,不要老涮我。”
“单处的车开得好着呢,我只是跑跑脚。”小钧机灵地来个马屁。
“单处?什么玩意儿呀?”郭大海最爱就是涮三肥。
“还涮呀?不就是一个处长呗,我还不想当呢?”三肥牛哄哄。
“噢,我还以为是处男的处呢?!”郭大海把“处男”说得特大声。
“嗤”的一声,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口酒喷到还在说个“呢”字的郭大海的面上,喷得他打了个机灵,下巴定格,还接着了喷来的几滴美酒。
“报应呀!报应!”三肥幸灾乐祸,兄弟们哄笑起来。
兄弟间感情是那么火热,日子是过得逍逍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