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婉贞整理朝服的时候,德云从外面跑进来,连声说道:“小姐,大公子不在房里,只留下这封信。(小说网,手机站,更新最快)。”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信函。
婉贞打开信函,里面只有寥寥几句,言简意赅地写道他要离开数日,嘱咐自己凡事小心。落款是:兄昭。字迹很新,可能才写不久。
婉贞收好信交给德云道:“不妨事。大哥可能有事,过几天就回来。”平时在家,李昭偶尔也会留书出走,少则三两日,多则几个月才回来。婉贞也不奇怪了。
“不早了。今天你就留在家里吧。我去上朝了。”婉贞掸了掸朝服,挽起袖子,走出房门。
德云在后面像模像样地道:“送大人。”早朝照旧,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久便散了。下朝之后,婉贞直接走到与皇宫一墙之隔的翰林院,用过早膳便开始着手编撰突厥的纪年文本。正写着,何志过来这边,查看了婉贞的进度。随手翻了几翻,还算满意,点头道:“年纪虽然不大,文笔倒很老道,确实难得。”
婉贞谦逊几句,何志又道:“但要是心思都能放在做学问上,以你的才智,必有大成。”
婉贞听出了何志的弦外之音,这人老,目光也确实锐利,知道婉贞的心思不在这笔墨书卷之间。婉贞刚要答话,何志摆摆手,道:“人各有志,也不强求。年轻人不要碌碌无为便好。对了,宫里杜衡阁中有本朝和突厥的几次使节来信。劳烦贤卿去借来,可好婉贞答道:“自当从命。”
杜衡阁是宫中的藏书阁,也是史官及时记下当时朝中发生的事情的地方。里面史料齐全但还未加仔细整理。翰林院要编书常常要向其查借资料。而除了翰林院。其他人没有圣旨一概不准入内,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会被拒之门外。毕竟有许多皇室辛秘不得为外人传。看守杜衡阁地是御林军。阁内的当值官员便是翰林院的官员,定期更换。所以,婉贞带着何志地手令,不用仔细盘查便进入的阁内。
在翰林院也有些日子了,不少人都认识。“不知今天当班地是谁?”婉贞心中想着。推开深色的雕花木门,迎面便是高耸着的一列列厚重的书柜。
“请问,今天哪位当值?”婉贞对着好似落满灰尘的群书,高声问道。
“哦。原来是李兄。”从右边地书柜后面转出来一个青年,手持书卷笑道。
“原来是齐兄。”婉贞认出的眼前之人,正是大才子齐家疏。道:“受何大人差遣,前来借阅前朝与突厥使节交往的史料。”说罢,拿出何志的手令。齐家疏瞥了一眼,也不细看。笑道:“李兄是在编《突厥纪事》吧?这几个月正好是在下看守书库,不用客气。里面请。”
齐家疏在前面带路,穿过排排书柜。来到书阁里面的一个角落,那正摆着一张很旧的桃木书桌。桌上堆满了书卷。“有些杂乱。让李兄见笑了。让我来看看,戎狄杂务是在刑志的右面……嗯。是那边的柜子。”齐家疏右手一指远处的一排柜子。
婉贞见他这般熟悉,便道:“齐兄也是在做学问么?这般用功。”
齐家疏笑道:“哪里是什么学问,不过是有这份闲心罢了。每次从翰林院调来地官员总待不久,多则两三个月、少则十天八天便走了,这记录么,难免杂乱无序,找起来也费力。我便请了一年的差事,这里慢慢理出个脉络。这快半年了,才理出了个大概。”
正说着,外面一个侍卫在门前叫道:“齐大人,宫里面有旨意下来。”
齐家疏对婉贞歉然道:“李兄请自去查找,在下少陪。”
“好,齐兄请便。齐家疏转身离开,到外面去处理事务。偌大的书阁之中便剩下婉贞一人。
婉贞向右边走去,看到书柜上贴着小字条“经籍”、“帝居”、“户志”、“工志”等等一排排尽然有序。不同隔层还标记着时间,十分详细。
“刑志”地标记映入眼帘,婉贞心中一动,但脚步没有停下,又走过两排书柜,看到了刚才齐家疏说的“戎狄杂务”,有朝中和不同边塞民族地交往记录。
然而,婉贞扫了一眼书柜,又向门口看了看,确定外面门口没人,眉头微微一皱,几个箭步来到“刑志”地书柜,迅速查到十年前的那一栏,抽出一本书册,快速翻看起来。
书一页页翻过,婉贞眼睛一目十行地扫过。没有,没有关于父亲地记录。
放下这本,再拿起另一本,又是这样翻看。
一连翻了三本,皆无当时的记录,婉贞心中不免着急,同时又要注意不能被外面的人撞见,心里如同打鼓一般,咚咚地跳得厉害。
终于在第四本的武家将门志最后十几页时,一行字映入眼帘“时年九月,护国将军梁兴被参里通外国,尚书陆明峰连连上书保本,力保……”
正看到这里,外面响起脚步声,婉贞心中一凄,又不甘就这样放过这机会,袖口一抖,将书册装入袖中。到了门口,隐隐已能看到这边的人影。他隐约见右边“戎狄杂务”的书柜前没有人,心中几分奇怪,便边走边问道:“李兄?可找到书了?”
直到走到跟前,才看到群书之间蹲着一个身影。正是李宛。他从最下面抽出一本小册子,笑道:“刚刚看到还有铁勒的一本纪事,铁勒现在是突厥的盟国,也想一并借去看看。”
齐家疏释然。道:“没问题。记录在案便好。不过李兄真是好学之人,躬身亲就不说,连这么角落的东西都找得到。看。连袍子都蹭脏了,这书阁里灰尘太重。”指着那一角衣袖和袍襟。都粘上了灰尘。
李宛一低头,笑道:“啊,真是见笑了,竟然没有察觉。这回还要赶着换件衣裳。”
从杜衡阁中出来,婉贞掸了掸粘在身上的尘土。舒了口气。刚刚急中生智,在齐家疏走过“刑志”地时候,她弯腰俯,一个侧翻,转到“戎狄”的书架,正好齐家疏刚到另一侧书柜前,来不及站起身,婉贞便抽出眼前的册子。刚刚记下几本书籍地位置,便是这时圆谎也容易很多。
齐家疏虽然也是新进官员之一。同是力主改革朝政之人,而且还要求彻查当年的疑案,平时也算亲近。但婉贞并不想暴露自己地立场和行事。尤其是背景未明之人。此事非同小可,不得不小心谨慎。
从杜衡阁出来。婉贞径直回到家中。吩咐德云带着借来的突厥史料去翰林院,并向何尚书告假。因为身体不适休息半天。确定家中没人,婉贞将门窗关好,从里袖中拿出那本册子,仔细翻开到那页武家将门志,细细读来:
“时年九月,护国将军梁兴被参里通外国,尚书陆明峰连连上书保本,力保梁家满门。帝纳之,命大理寺详加查访,以免有误忠良。越一旬,帝旧疾复发,命太子监国,魏相辅政。然有告密者复上告曰:梁陆勾结,意图谋反。遂双双下狱。朝中保本者甚众,然相曰:兹事体大,不可轻慢。查抄梁家之时,妻子俱未在案。有云太史苏丰臣欲弹劾魏相迫害国之重臣良将,然朝政之时暴毙家中,未知真切否。时年十一月,梁陆狱中郁郁而终,相差不过数日。帝悯之,不复追究,赦其家眷……”
婉贞读完,长出一口气。乍一看,平常的记载,细细读来,隐意颇
眉头紧皱,婉贞取出纸笔,将这段抄录下来。
告密者、意图谋反、暴毙、郁郁而终……心中默念着这些词,却隐隐有辛酸浮上心头。
十年前,自己还在母亲身边嬉闹玩耍的时候,朝廷中的明争暗斗、相互碾轧便悄然而至。短短两个月地时间,梁、陆、苏三家一夜倾覆。
隐约记得,当时父亲要母亲带着自己离开京城,前往祖籍的本家避难。母亲不肯,父亲难得的发起怒来,却在看到门外惊呆的小婉贞时,叹了口气,浮上温和怜爱的神情,抱起孩子,温言劝道母亲。次日,母亲带着自己,离开京城的府邸,前往父亲的祖籍,两个月后,便是突然而至的官兵和师伯将她与母亲化为永别。现在想起,那时便是和父亲最后的日子,以前不懂事,对时间没有觉识。两个月,对小孩子来说也够长了,只是时时问起:“父亲怎么不来看贞儿?太忙了吗?”母亲总是会温和地点点头道:“贞儿很乖,父亲一旦有空闲就回来看我们。”那温和地笑容中却隐隐带着苦涩和哀戚。
婉贞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润,掌握成拳,抵在下颚,字字推敲其中之意。若要替父亲翻案,务必先查清当年里通外国的细节,所幸现在已经有了从突厥那里拿回地信件,便是铁证在手。后族郑氏牵扯其中,不得不慎重;苏丰臣暴卒也甚为可疑……
正在里头绪时,忽然外面拍门声响起,德云在外面叫道:“大人,我回来了。路上遇到梁将军,他想探望您,现在在正厅等候,要不要见?”
婉贞道:“好,我去见他。”收起桌上的书本,转念一想,将书放在床铺地枕头下面,自己地抄录则放在袖口中。
走出去,看在梁振业坐在厅中正在饮茶,见她出来,道:“不是身体不适么?便好生歇着,不必出来了。”
婉贞坐在另一边,道:“不妨事,正要有事和你商量。”
“呵。该不会是装病怠工吧?”他还笑笑调侃道。
婉贞不答话,将袖中的抄录递给他。
梁振业细细看完,眉头紧皱。问道:“你从哪里得来地?”
“杜衡阁。”
“有记录么?”
“没有,我私下带出来的。下次去的时候再悄悄放回去。”
“地确有几点耐人寻味。然而却没有更多细节,不知道真正的情形如何。”
婉贞道:“即使没有详细的记录,突厥王地信件也是铁证了。你押着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由越鸽他们照料着。已经录了口供,将其人和家眷送到乡间藏起来,以待日后有用之时。”梁振业答道。
“还要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将这些证据拿出来。一扫奸党!”婉贞地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口气有几分激动梁振业拍拍她的肩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婉贞点点头,深吸几口气。
“你以为,我们手上虽有证据,但迟迟不敢拿出来的原因是什么?”梁振业问道。
“时机未到。”
“也对,也不对。”梁振业答道。婉贞抬头看着他,平日的嬉笑收敛起来。此时侧面分明的五官棱角显得十分稳重,到底是年长几岁地人。
他续道:“现在牵扯进来的,魏党当其中。更重要的是还有现在的后族——郑氏。我们现在手里就算有证据,这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毕竟是先帝时期的案子。你也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一面是两朝元老、皇后的亲族,一面是已经作古的人和初出茅庐的举子。推心置月复想想。陛下该如何抉择?”
婉贞不语,仔细权衡其中地关系。
“等待一个时机,适当的时机。魏列夫大权在握这么久,跋扈朝野,总会有他失手的时候,一旦触怒陛下,便是时机了。”
婉贞皱眉道:“那后族怎么办?总不能等着废后吧。”
梁振业一愣,继而笑道:“这话你还真敢说。虽不至于废后,只要皇上不会再忌惮郑氏外戚地势力就可以了。魏郑这里联合很勉强,总会有裂痕的,到那时不管谁抛弃谁,都是我们地机会。
“最后一点,就是我们自身了。”梁振业微微一笑,道:“我们能做地不过是争权夺势。我不会雅言文饰,只能直说。现在我们身处下位,若要弹劾他们,难上加难。只有手里握有重权,足以与之匹敌,时机一到才能来个生死相斗。到时候,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所谓朝堂,不过如此。”
“党派相争,权势碾轧……”婉贞低声轻语,尾音化为叹息。
次日早朝时,婉贞站在文臣这一列中,看着前面不过几丈远的玉带蟒袍地背影,想起昨日梁振业说的话,心中不禁有丝嘲讽的冷笑。这几丈远,不知自己走多久能走到,这几丈远的距离,亦能杀人于无形……
“启禀陛下,滇南留守传来急报:夜郎王上月病逝,其子玉龙王子下月即位。然其叔、老夜郎王的幼弟俨然有分庭抗争之意。夜郎与我滇南相邻,汉夷杂居久矣。一旦动乱,与我边疆不利。如今夜郎王弟与吐蕃王族相交密切,对我滇南有拒不守礼之意。夜郎王子欲进京朝见,与我朝修好缔盟。”
又有事发生了,婉贞抬起头,偷眼看了看殿上金碧辉煌的宝座上的年轻帝王,端坐的身形犹如巍峨矗立的山岳,而面目则隐藏在华盖的阴影处,不见喜怒。不知这次事件能有几人起伏。婉贞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
“夜郎之事,何人居责?”帝王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回话的人噤若寒蝉。
“回陛下,夜郎由滇南守备御抵监视。”
“传旨:滇南守备护送夜郎王子进京。临近州府随时注意滇南动向,一旦生变,速报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