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那样的目光也只是以一个背影结尾,灯火尽头,高傲的茜素红下笼罩着无尽的空虚。当时我并不知道,再一次见到这样的背影时,会是在多少年后,当一切开始褪色时,我面对着依旧如斯的背影,没有顿生怜悯。而是恍然,知道了答案。
三天后,内务府接人的车子如期而至。无须我任何多虑,姐姐早已替我打点好引荐公公,只是从那一晚过后姐姐再未跟我多说过一句话,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八爷随了当今皇上巡幸塞外,我离开府中的时候,静得出奇。出来送我的人,竟只有绣儿一个,惟独令我惊讶的是,那一天,我见到了阿玛——和硕额附明尚。
那天接我的车子是在日落时分来的,不同于那段日子天天看惯的夕阳垂暮、流云绚烂,那天,仅仅是万里无云,一点儿云絮都没有,庞大而火红的落日挂在远处湛蓝的天幕上,竟有一群大雁飞过,鸿雁高飞。绣儿说是很好的预兆。她却不知道,垂暮时的大雁早已落队,或许注定去不了自己希望的地方。
也是在那样澄澈的天空下,远远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衣着不华,眉宇间却是透着说不出的贵气,但也尽显疲倦之色。纵是站在那轮落日一样远的地方,我却仍能感觉到他低沉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解月兑抑或释然。
直到绣儿唤出那声“老爷!”我才恍然。
去宫里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全是落日下那略显疲惫的身影,万万没想到,我的“阿玛”,有着如此显赫的身份,却也只是这般衣着,如同任何一个父亲一样平常。始终想不通的是,为何他终也只是站得远远地观望我,却不曾上前来一一嘱托,为何他没有其他父母一样的不舍,却有那样释然与解月兑的神情?仅仅因为我只是义女吗?仅仅是因为终于把我拉扯大了才有的释然吗?我无从所知,毕竟,在这里,他与我之间的关系,也只是毫无感情的维系而已。
进了宫我才知道,什么叫白闻不如一见,从前从书上看来的那些选秀之景远远及不上我如今所见到的热闹。各式各样的女子都有,触目所及,有的满头珠翠,有的小家碧玉,因着都着一个式样的旗装,倒也并未觉几个特别出挑的,也难怪要层层选拔方知好坏。
一时园子里唧唧喳喳,有的时从小便相识的闺中姐妹,有的三五成群巴结那些背景显赫的小姐,诺大的园子里,我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哎呀!”突然听到身后一声低呼,衣袖被人狠狠拽了一把,我忙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小姑娘趴在地上,一只手还紧紧拽着我的衣袖,显然是摔着了,我忙扶她起来“你没事吧?”她抿着唇摇了摇头,却见她额角渗出血来,在白女敕的脸上格外明显,“呀!你流血了!”忙掏出手绢想替她拭净额角的血迹,她却别过脸去后退了一步,脸上竟爬上了丝羞涩的红云。这样望过去才觉,她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的单薄瘦小,显然身量未足,一身旗装在她身上都显得挂不住似的,五官却生得精致,高挑的双眉下一双眼睛亮亮的,消瘦的脸庞下含着两片薄唇,在那胜过梨花白的肤色下娇俏得如同一叶红莲,罗袖初单的样子有着一种别人没有的气质。
看她现在的神情,我竟顿生出好感来,“妹妹今年多大了?也是今年来参选秀女的?妹妹很是娇俏呢!”我拉着她的手,尽量声音轻柔地问,好象大一点儿声音都会把她吓着似的。
“南苑今年十四了。”她微微抬起头,声音也如我预想中一样轻柔好听,见她脸上的羞涩却了几分,我便越亲热地帮她拭去血迹,“能同妹妹遇见,便是缘分,日后若是有可能,还得一起在宫里待着,多少得有个互相帮衬的人,我大你两岁……你以后……叫我姐姐就行了!”
她抬起头,涩涩地喃了句“姐姐……”
“咳咳……”一声阴柔古怪的咳嗽声在园子内显得特别突兀,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听旨!”
我和南苑闻声忙随着众人齐齐跪下“皇上有旨!从今儿个起两个月内,所有待选秀女都在此处学习皇宫内院的各种规矩,以待秋弥完毕开选……钦此。”
临了,那公公也不忘说教一番:“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的人不是自个儿愿意来,也知道有多少人求着想着要进来,但不论如何,来了便好好在这儿学规矩!不管你从前是哪家哪户的大小姐,在这儿,可都是待选秀女!好好跟着引教姑姑,出了什么纰漏儿咱谁也担不起……到时候谁飞得上枝头,可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园子里的姑娘们纷纷相互望了几眼,再不敢多说什么……由引教姑姑领着进了住所,才现南苑和我可巧分在了一个房里。
待到晚些时候有人提了食盒来,我才勉强和她说上两句话……“姐姐?”
“啊?”被她这么一叫,我倒有些惊讶,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搭话。
“从刚才认识姐姐到现在,却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不知姐姐家中是……”
“哦……我是和硕额附明尚的女儿,郭洛罗氏,素颜。”
听过我的话,她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想不到素颜姐姐……出身这样高!”
“妹妹说笑了,如今在这儿待选,大家都一样,更何况……我也只是养女而已。”
“说是这样说,真正这样想的人,能有几个呢!在这皇宫里看重的,还不都是出身……姐姐能蒙额附爷疼爱,真是好福气……不像南苑……”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说“我阿玛是……四品典仪凌柱……钮祜禄氏的。”
四品典仪……怪不得刚才在园子里也连个搭理她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官职,的确是不起眼的吧,转念一想,十四岁的女孩子,便深知这宫里的规矩……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我赶紧转移了话题“快吃吧,一会儿饭凉了,瞧你手上额上都擦破了皮,我备了家里带来的药膏,一会儿替你抹上!”
“多谢姐姐了……”
进宫的第一天夜里,我辗转无眠,知道身边的南苑也不曾睡着,只是我们谁也没开口,就这样睁眼注视着屋子里长久的黑暗,如同很多个夜晚前,我亦需要在这样黑的夜里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一样,细数着自己无数的落寞。
直至后半夜,耳畔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我才恍过神来“南苑……怎么了南苑……?”
“姐姐……我好害怕……姐姐……怎么办我……”她捏住我的衣襟,把头埋得很深很深……以至我听了许久才听清楚她的话“姐姐……离家前,阿玛便嘱了我,进宫之后,定要为家里争分荣宠回来,记得在宫里专往高处远处爬……还说,家里,就指望着我了……”那样瘦小的身躯在黑暗中颤动着,如此的不安,我揽过她在怀里,只觉胸口湿了一大片,她在我怀里强抑住抽泣地说“如今来了这儿,却只觉得自己没有丝毫的希望,在园子里看到那么多的姐姐们,哪个都比南苑强,如今又不小心磕伤,万一留了疤,便注定是……”我手指贴上她的唇,轻声安慰道“不会的,南苑……你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不会的……”
良久良久之后,她在我怀里终于平静下来,脸色却苍白得吓人,声音也如许冰凉:“不瞒姐姐……我以前的名字,叫兰怨,兰草的兰,愁怨的怨……阿玛说这名字不喜庆,便给南苑改了现在的名……一家人……都指望着南苑在宫里给他们争个脸面……”
“苑儿……你可以的!因为姐姐……会…帮你!没事了……没事了……”轻抚着她的软,我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以那些虚妄的温度,慰藉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