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小亭子坐落在刚好可以望见皇宫的小山坡上,恰又有环抱的绿树洒下这片碧绿的清凉,我支着头有些犯困,突然身后摇扇的风显得比先前大些了,起初还不曾注意,只是觉得绣儿平日手道都是很轻的,怎么突然……“啊!”
我一回头,着实是被吓了一跳,四下不见绣儿的人,而我眼前这张放大的脸,这个帮我使劲扇着风的,不正是十四阿哥?
“素…素颜给十四阿哥请安。”我腾地一下站起来,慌忙俯身见礼。
“起来吧!”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刚刚坐过的地方,漫不经心地道“这就被吓着了?”
我心里的有些不服气,却又不能多说,只好讪讪地道“十四阿哥属猫的么?”
“什么?”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
“走路也没个声音,不是属猫的才怪呢!”
他依旧沉着一张脸“我属龙的…”
气氛尴尬得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一个我在心里把他当作弟弟的少年这样必恭必敬,实在是觉得恼火。但无可改变的事实是,素颜的这具身子,的的确确只有十六岁。我默然地望着他,与他的视线僵持着,灼热地碰撞在一起,见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他不禁嘴角略微抽搐了两下,看我仍是无反应,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只觉那笑容无比的明媚,心中想着,这样子才符合他现在的年龄嘛,想笑还故意忍着装什么深沉呢,于是嘴边也挂上了一抹笑容,他一怔,随后便伸了手过来,我不知何意于是下意识地躲了过去,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笑着说“瞧你这样子,一个人坐在这想什么?有人来了竟也不知道……”话未落音,他的手又继续伸了过来,我慌忙低下头“我是在想,下个月选秀的事……”
“告诉我,你不想进宫是吗?”
我抿嘴摇了摇头,急忙转移了话题“怎么就你一个人来这亭子?八爷他们呢?”
“告诉我…你不想进宫是吗?”
他对我的话置若未闻,依旧固执着他的问题。
我拗不过他,只好抬起头认真地说“是!我不想选秀,不想进宫,不想从此以后看着别人的眼色生活,不希望别人控制自己的命运,不希望做个循规蹈矩的依附品,不希望像这个时代所有的女子一样永远只能盈盈于男人背后,如果可以,我也想……也想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尊严地活下去……”
他惊讶地凝视我,我知道自己失言了,轻声嗫懦了一句“对不起……”
“素颜……你,不止是像他们说的神清骨秀,十六岁的女子,竟有如此刚烈……”
“十四阿哥,素颜只是个自私的女子,不懂得牺牲自己成就他人,不懂得为大局就假装看不见自己的自由与幸福,我贪慕幸福,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我自私。今日不甚失了言,我知道,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说的,十四阿哥就权当是个笑话吧。”
“我懂……”
呵!你懂什么?我对这个世界的陌生你懂么?那些看不见目光的夜晚我狠狠咬着下唇度过的夜晚你懂么?无数次不能言的孤寂感你懂么?对自己命运的未知与恐惧你又懂么?
“不!你不会懂的。没人能懂的……没有人…能懂得的。”
心底一阵黯淡,便由着他的手在我头上理着被风撩得凌乱的丝,“让我懂,好么?不要去选秀女,不要进去那个宫闱……”
我怔怔地回望他,回望这个眼神里干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少年,时间静默。
“有我呢……素颜,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去选秀女的,你太出众了…你不可以……不可以成为皇阿玛的女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我仍旧听见了,心里有一瞬间的依偎感。真的…可以么。心里百转千回的矛盾,但我不自觉的想要去相信他,我对这个时空的无助感无人可知,但他确是唯一一个对我说“有我呢”的人,好象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他和我一起去承担,这样的感觉是过了姐姐对我的那种照顾的。这种感觉,也许是陪伴。十四,当真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朋友。
这几日,八爷府里人来人往,新进了不少东西,姐姐忙得几乎忘了有我这么个人,于是我成功地被困在一大堆丫鬟婆子中间学它们婀娜多姿地踩着花盆底儿走路,不想竟学得有七八分像了,惟有弹琴让我头疼不已,多数时候,我会对着一根根琴弦呆,手指若有若无地拨动几下,空余几声杂乱空寂在耳边撕扯……
“怎么?又一人兀自哀怨了?”沙哑却独特的声音突兀地在我身后响起。
这些日子九阿哥常常来,并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样阴亵,他为人直爽,和我也能聊上几句。我常常会和他说好些不符合这个年代的一些念想,他只是静静听着,我的抱怨,我的宣泄,偶尔一些瞬间的欣喜或哀恸,从来不多言什么。有时他又会像个天真的孩子,絮叨地说他的八哥,说他的喜好,和我所知道的皇子阿哥们不同,他并不多才,琴艺糟糕一点也帮不了我,却下得一手好棋,他教我“察言观色”、“声东击西”……我知道,我只是缺少一个对象,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他无须多言什么,于我,他从来只是个适合站在我身旁的人,他大我五岁,我们有各自的过往。我从来不知道,我与这个站在我身旁也许只一尺远的人,有一天竟会成为陌路。
“总是不顺手,一支曲子都连贯不起来!”我有些懊恼地转过身,面对着他。仍旧是暗蓝的袍子,可惜一线阳光极不协调地从衣褶处分割开,一面阳光灿烂,一面寂静地暗淡。
“有些事情不能勉强,顺手就来自然是好,有困难的也不能急求。八哥他们今天都被皇阿玛叫了去,我一人实在空闲得很,一起出去走走可好?你不是一直觉得窝在这儿很无聊吗?”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犯不着骗你。”
心情顿然舒朗,我拉着他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谁知他折扇一挥,挡住了我“这样可不行,还得换身打扮。”
一身男儿装,惟有头藏不住,只好顶了个帽子。眉清目秀,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九阿哥挤眉弄眼地说我这样子走到街上指不定被哪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给瞧了去,我白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唉,某些人只怕是想都想不来吧,跟着本“少爷”走,保准少不了你的佳人缘儿,哈哈!”
他一脸黑线地威胁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我只好故作可怜地求饶,乖巧顺服地跟在一旁,出了八爷府我心情大好,这可是我来到古代第一回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对着这番景象啧啧赞叹,九阿哥在一旁鄙夷地瞪着我,估计他对我的印象会从此大打折扣吧。过了热闹的街市,马车穿堂过巷的上了一条颠簸小路,两旁除了树还是树,我不禁好奇“这是要去哪?”
“到了你自然知道。”他歪在车窗边,饶有兴致地望着我,闲聊几句之后,马车陡然停下。
下了马车才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碧绿之中,不比先前的躁热,清风曳起阵阵凉意,转身一看,身后竟是大片雪白的花海,风中轻晃的,竟是前世最喜爱的桔梗,从前只在南方见过大片的桔梗,没想到京郊竟也有如此美的花海,一汪清泽蔓延至此,索性踢去鞋子,光着脚踩在清凉的水里,逐着水花,好久,没有这样放纵过了……好久,没有这样的自由……
坐在岸边,不时拣起扁平的石块掷向远方,激起一圈圈漾开的莲花,复又被掩于寂静。他傍着我身旁坐下,也学着我的样子向水里扔石头,他扔得太用力,太直接,皆是“咚”的一声入水,水花一溅便不见了,我失笑“这个啊,叫打水漂,要选扁平的石子,用手腕的力掷住,石子在水面弹起的次数越多越好!”
“哦?是这样吗?”
一块石子在空中划过完美的线条漾开四荡波纹。
“明明都打的比我好了还……”我气不过。
“哈哈,你教我的,我又怎么敢过你呢?”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怎么背起这些大道理来了?”
……
“啊!你竟敢拿水泼我不要了都湿透了!”
“你还敢来?”
绾起袖子,卷起衣摆,赤脚踩在水里,身后是大片的桔梗,摇出落日下最美的身影,他不是皇子,我亦不是即将走入深宫的那个看不清自己命运的人。一直以为,这样的温馨与宁静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有些瞬间,原本就是用来回忆的,也许你以为早已放下的人或事,一旦经历便挥之不去,那些深深的触感会惊醒你生命中所有的疼痛那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曾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亦或是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试图紧握手中灰飞湮灭的凋零……
“素颜,不要说话。”
“恩?”
“不要说话……”
我安静地抱膝而坐,他背对着我而立,良久……
“还记得么?”
“……”
“素颜,回答我,还记得么?”他的声音不似平时那般响亮,犹豫的同时还略带些微沙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那片花,叫铃铛花,小的时候你编过花环送给我,我说那是女孩子家带的东西,我不要。你说铃铛花开的时候就是你在摇着铃铛在找我,所以一定要我带着……”
“胤禟,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我了。以前的事情,我真的已经全部忘记。我们只是从那次晚膳上开始认识,于此,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也许从前那个素颜给你带来过快乐欢笑,但我毕竟不是她,你不必再这样用心待我,为了素颜不值得。”
“没关系的,不必说对不起。也许记得,也不过如此罢了。”他转过身,一脸豁达的笑容,我竟有一瞬分不清那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想象,“九阿哥…”
“你刚刚叫我,胤禟。以后,都这样叫我可不可以?”
“好。胤禟……”
胤禟。胤禟。胤禟……不该这样叫你,这个不属于自己叫的称呼,究竟是隔阂了什么?到后来开口就成缄默。早不该留下这个印记,还是要将它扫进心底最深的角落,还是要明眸皓齿地对人笑,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连最贞洁的笑容都被落寞隐忍成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