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寿辰这天,早早起来,想着毕竟是个重要的日子,不比平时,便让绣儿给我打扮了一番,脸上微施粉泽,拿青黛点染曲眉,衬得双目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挑选几番,手指抚过一套蔓长春蓝缎滚银边的旗装,绣儿会意地配上白玉簪子,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加上素颜天生丽质,真成了一抹难得的秀色。
我早早去了姐姐那儿帮着迎接宾客,那些阿哥贝勒们进了府身后总还拖着好些莺莺燕燕,问个礼都要折腾半天,问安的、礼敬的、客套的,一句都不能少,从早上开始,竟是才有了口喘气的机会,我实在觉得古人这些无用的俗礼太麻烦,磨破嘴皮不要紧,我这厢是见一个就得福,倒不像是迎客的,竟有几分像是黛玉进贾府,想起老版电视剧里黛玉一双含情目水波流转一一扫过,紧接着一声声“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问个好都能折腾出眼泪来,又想想眼前我欲哭无泪的情形,不觉“扑哧”一声笑出来,姐姐一脸郁闷地望着我“你这丫头,茶喝过了就赶紧迎客去呀,大家都忙着呢,你哪来的闲工夫在这偷乐,也不知琢磨些什么,喝个茶都能乐成这样……”
我搁下茶碗“我的好姐姐!您就忙您的吧,我一会就去了,啊!”故意把“您”字拖得老长,姐姐知道,我最烦她用长辈一样的语气“教训”我。
姐姐无奈地对我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揣起镜子理了理妆容,便转身出去了。
拾起姐姐撂下的镜子扯了个干巴巴的笑容,继续回到厅堂里,远远看着一群人影闪了过来,我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门口,习惯性的笑着福了身……奇怪,明明见到一双皂青色的靴子迈了过去怎么没点儿反应?不是应该互相介绍客套好一阵的么?没人回礼我是应该继续半蹲在这里,还是……正在犹豫之时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她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气度雍容沉静,貌美却不失典雅,较之姐姐的出众的姿容又更多了份典雅素淡,她做了个微扶的姿势“快起来吧,今天妹妹过寿辰,这礼来礼去反倒显了生分,失了分味儿,作姐姐的哪给得起呢。”平淡和悦的语气,却在不经意间抬了身份,话又说得辗转有余,真是个聪明厉害的女人呢。
我起身微微颔,抬头时与她的目光不偏不移地恰巧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神里有一瞬惊讶,复而是饶有兴味,不深不浅的笑意,却没有延伸到眼睛里,最后掩干平静,这些目光的流转却只在一瞬。与此同时,几个丫鬟们几乎同时唤道“奴婢见过四福晋。”她只是习惯性的摆摆手。
“哟,祎淳姐姐,这么早就来了呢!”姐姐从另一侧迎了过来。
“妹妹寿辰,我不早些来热闹热闹岂不是还失了礼?”
“姐姐莫要玩笑了,总说这礼不礼的作什么,好久没和姐姐处在一起说说话了。待会儿午宴毕了,咱们在屋里慢慢聊。”说着拉起那个女人的手,一副亲热十足的样子,看着那双绣着缠枝牡丹鞋面的花盆底儿踩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四福晋,也就是未来的皇后吧,现在还和姐姐手拉着手,笑魇如花,又怎知彼此的笑容后面有着怎样深不见底的陷阱,诚然,这个时代每个男人背后都会有那么几个强硬的女子,为了他不惜与人勾心斗角,比沉稳,比端庄,比大度,比气量。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面前尽可能多的为自己的丈夫争一丝薄面。
她们却永远只有站在背后看着,支撑着,负上自己的一生去赌这个男人的成功,收起所有的软弱故作强硬的傲视其他与自己命运相同的人,这就是她的命运吧,挣不月兑,逃不过,所以只有吞噬了所有的寂寞小心谨慎的完成她们对一个人该有的从一而终……
“想什么呢?”侧目过去十四阿哥一人立在明媚的阳光下,那种纯净让人觉得,他的那些兄弟们,即使一个个都是锦衣玉服,面容俊朗,却依旧带着这个世界惯有的污浊。而只有这个不带一丝尘埃的少年,才让人感受到这个世界里稀小的至真至纯。
我看着投射在他脸上温柔的阳光,没有说话。
“喏,打开看看!”
我接过他手里的包裹,笑而不语,径直领他走了进去,那缕清淡的阳光掠过他映射到我背后,暖暖的,好象可以驱走骨子里的寒冷。
傍晚的时候,晚风送来了些凉意,客人们都落了席,今天这场家宴设在湖畔边,夏夜里原是有些闷热的,正好有了这湖对面袭来的凉凉清风,倒叫人觉得舒适。瞧见湖心远远搭了个舞台,侧旁是水榭,楼廊的柱子笔直地插在水中,从两旁延伸到了湖心,湖畔边宽绰的排了客人们的位子,主位排在稍稍靠左,姐姐说那是留给太子爷的位置,实际上这虚位,也是特意空出来的,太子自是不一定会来,这位子也没人会去坐罢了,今天这场家宴,虽是冲着姐姐显赫的家世而来,换了其他福晋,至多是小摆两桌,自家庆祝而已,但谁会知道,额娘是顺治堂兄安亲王岳乐的女儿、康熙的堂妹,阿玛是明尚额驸……所有这些光鲜的背景不过是八爷借此笼络人心的幌子而已。
两边一字排开的是阿哥贝勒们,靠后排自顾自坐在一起闲话的才是妯娌,我被安排在格格们那一桌,因为人太多,没见了我一个根本无人现,此时的我正站在通往湖心的楼廊上,楼廊前端笼着薄纱幔帐,里头是一个个隔断,实际上就是后台,现在正一阵喧哗着,戏子们频频吊起嗓子,湖面的风撩起薄幔,掠过我的鬓,向着湖畔波及去了,因为隔得远,所以看不清湖畔的一张张面孔,我兀自用指节敲着栏杆。
没过多久便听一个小厮朗声喊到“快些快些,主子们都点好戏了,第一出“八仙拜寿”,一群人穿着戏服鱼贯而出,只见隔不远就有一个小厮扯着嗓子唱戏牌,这样由近及远一直到了湖畔,还可听到一声长长的拖音“第一出……《八仙拜寿》……”不多时,戏台子上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之后又连着上了《麻姑拜寿》、《武松打虎》好几出戏,起先还听的懂,到后来这让大伙儿看得其乐融融的戏到了我这真成了对牛弹琴,无所事事只好木然地望着这一大家子天皇贵胄和乐融处的景象呆,瞥眼看见天边的晚霞绚烂成最后一抹胜血的红色,忽然间好笑的觉得眼前这幅景象可以信以为真,真的是这样和乐的一家,没有隔阂,没有芥蒂,没有争夺……
直到绣儿尖着嗓子在隔断那头唤着“小姐”,我才快步走了过去,打开十四带来的包裹,一柄修长精巧的短剑,剑柄处生生地雕了两朵孤傲的雪莲,银底上嵌了两颗雪白的砗磲珠,坠子则是一串细碎的铃铛,除此之外便无别的装饰,这是自己画了图样央求十四在宫外帮我寻人打制的,他愣是追根究底问了半天才答应下来,我拿起那套衫子一件件穿起来,月白色的藕丝琵琶衿上衫,配上同色的宫缎素雪娟裙,外面罩着一层素淡的白玉兰莲纹罗纱,薄如蝉翼,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缎带,没有半点杂饰,头松散地绾成了堕马髻,间斜斜簪着一朵素色堪比雪莲的白芙蓉,衬着冰肌玉肤,从背面远望过去,垂落的青丝如瀑,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绣儿看着我啧啧赞叹,我打趣道这是夸我美呢还是夸她自个儿的手上工夫好,绣儿一脸遮不住的欢喜甜甜道“再好的手艺没有美人底子也空落下了。”一面笑嗔着绣儿越来越没大小了一面暗自思忖着:我那几幅自己都不敢恭维的图纸被十四**宫就真换回了这些?想来那人的手艺定是十分了得,不仅深知我的心意,这雪莲雕得这般孤傲清绝,竟还远远胜了我的心思去……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小厮飞快地跑来告知道“前边的戏已经下了,戏子们正回隔断里头下妆,收拾东西呢,主子们看了这么久戏也都疲乏了,这会正自顾唠嗑着,戏台子上都按小姐的意思布置好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底是八贝勒府里的人,做事都周详得很,这次家宴虽是让姐姐自己张罗着,可毕竟不是一个人忙得过来的,负责节目的主管本是如何都不答应让我表演这事,还是我巴巴地跑了好几回还要表演给他看,他惶恐得直说“不敢让小姐日日亲自跑来,奴才更是没格欣赏小姐的表演”,这事才说定,想来他也是揣摩着这些主子们个个疼我,我的戏他们自然都是喜欢的,到时一高兴自是也少不了他的赏,这才接下了这担待,也竟真的,一个字也没透露出去。
轻纱蒙面,随着小厮行至台边,我轻摇了几下剑坠子上的铃铛,陡然间俱灭,起先湖畔边各自闲散的人们一瞬间紧惕起来,趁着这慌乱之时,我垂目团坐于戏台中央,手里的剑随着铃铛的节奏一下一下动起来,寂静之中这铃声格外的悦耳,一下一下撩人心怀,随着一阵激越的铃声踮脚而跃,明晃的剑光在空气中拉开一道口子,出"簌簌"的声音,轻袂飞扬,一个转身背对台下轻稳地落了下来,转眸微微一蹙,看到台下那般痴离的眼神,自知这一锁眉,不知锁了多少人的心。
起势杂乱无序,但顾盼之间,陡然生辉,不知哪里竟飘来一缕笛声,合着我的步子、剑势,紧促得让人担心一个转身这笛声便撕裂了满段华帛,但又是这样的契合,虽是从中**,却好象有一场惊心的安排,在无声中陡然怒放的潋滟。
是八爷!我当真高估了自己,这样精心安排的宴席,哪一个环节允许出现这样不在他控制之中的“惊喜”,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我的周密布置不过是在他的控制之内,我所精心的这一场“惊喜”不过是在他看过十遍百遍之后才得意纵容的“惊喜”。他是城府何等深的人,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又岂能单凭自己的眼睛所见就去相信,是我高估了自己,是我高估了自己!
心乱如麻。剑舞得凌乱,竟不知在别人看来这是一种柔倦,一种不屑的慵懒。负责的主管,周详的小厮,甚至绣儿……一早都是他刻意安排的。我只不过是想给姐姐一分特别的礼物而已,而在这里,在他眼里,被他当作了什么?也是需要防备的人么?或许,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明尚额驸收养的女儿?当真是如此么。
一瞬间这样的多的猜忌纷纷呈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不敢面对下去,只能留下一个这样的背影,寥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