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轻掩上门,眼眶中,某种液体猛袭双目,狠狠咬住拳头,用被子蒙着头,但那些似乎憋屈蛰伏了太久的情感一时间全部涌涨在胸口,压抑地起伏。
如果,这便是皇宫,这便是我所要过的生活,如果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我面前我却连挽留都做不到,为什么又要一度赐我希望,赐我依偎,而如今又要赐我眼泪,赐我绝望……心底也有另一股力量与之抗衡着,是属于舒颜的坚韧,是曾经那个我一直一直坚信着的,不管有多痛苦,只要活着,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找到温暖。仿佛是一种极其脆弱的力量,将那崩断的弦再次扭结起来,虽然是极细的一根,但那样的坚固或许足够我勇敢下去。
这是你最后一次哭了,素颜。就算你有多不甘心,多么想逃避,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就是你无法改变的,所以要一直一直微笑……眉拧曲成纠结的形态,我却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微笑。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所想会在多年后一语成谶,但幸而因着这样的念想,我始终笑了,即便是苍白的笑,沉凉的笑,我却再不肯在人面前掉下一滴眼泪。
次日醒时,房间里空空荡荡,平时因为太多人而略显拥堵的园子现在却是格外诺大。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这样的清晨,只如同一阙清唱的歌儿,而听的人却无心于此,我没有片刻犹疑,抱着一丝丝歉疚的希望,向昨夜那个地方走去……
今日才看清,昨夜躲藏的那棵树,竟是株艳得如火的红枫,原来不经意间,秋天竟也到了么?一眼望去,清淡的阳光投射在一地碎叶之上,泛起几丝落花的余香,此情此景融合得没有一丝杂碍,就如同,昨天没有一个女子重重地倒在了这里,就如同,什么也没生过,谁也不会在意身边少了一个鲜活的生命,生活就会生什么改变,一切都是如常,甚至于景致,更为美好。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看着那耀眼的枫华之余无数零落的残花,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一片,却突然地想起了这句诗,自嘲地想想,我也学会悲秋伤春,沉吟感怀了吗?
“你在惋惜什么?”
这个声音是……一双冰冷忧悒的眸子突然闪现在脑海里,又是他!
顺着声音望过去,透过树叶的班驳阳光洒在他微扬的脸上,利索的轮廓勾勒出一张干净尖俏的脸,原本的冰冷孤清似乎也被阳光驱散了很多,此时他背靠在树上,举起还滴着水的双手在叶隙的阳光下来回转动着,小小的举动,懒懒的意味,在他身上是那么不切实际,和昨天比起来,仿佛不是一个人!
“若是你惋惜她,就收起你的同情心,不过一个下作宫女……值得你这样多愁善感么!”
看他的样子,该是这皇宫里有头有脸的主儿吧,我但求自保,也无需在口舌上与他相争,便扭头就走。
他倒也不多说什么,犹自念到“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诗……倒适合老八。”
步子一僵,我便无法再往前走去,八爷……脑海中一幕又是那个夜里他说起倦烟的神情,心头一片凄然,难道他也知道?他是……?
“你是老八的人?”他跟着我走近几步,声音依旧略粗而冰冷。
我没有回答,绞着手里的帕子,只想快些离开。
他却自顾自地说“看你装扮,该是进宫待选的秀女,为何大选的日子,还一个人在这园子里晃?”
我回过头,直视那双清冷的眸子,抬起自己裹得粽子似的手“这位爷没看到吗?奴婢今年大选,没分儿了!”
但下一秒,那一瞬的天寒地冻却将我震慑了,他的眸光里一时闪过那样多的神色,有惊讶、有疑惑、有欣喜、有惘然,多得我无法一一获悉,但那样的神色,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清冷一一覆盖,这样的冷是甚于之前千倍万倍的。只一眼,便叫人觉得那是万古不化的寒冰,永生永世都无法触及。
我迅移开目光,望向别处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冰冷的目光似是而非地望着我,但更像透过我在看着别人,那其中,还有深深的追忆。
“你是哪家的女儿?”他质问的语气犹为强硬,仿佛迫切想知晓答案。
我不敢看他的双目,带着一丝埋怨地道:“奴婢今后充其量不过是个下作宫女,家世卑微,不足您所晓。”
他眸光一敛,略为沉吟:“若是想给家里争分脸面,不在这宫里受欺凌,就告诉我你的家世,我至少还能帮得上你的忙。”
语毕,他便转身就走,心里划过一丝波澜,我来不及犹豫地喊道“奴婢钮祜禄南苑,家父四品典仪,凌柱。”
他脚下一顿,仍就往前走去,望着那落寞清冷的身影,突然间觉得,这个人,与天地万物怎会相融呢?早晨倚树而立的那个他,一定是迷障。这样的背影,这样的人,他的一颗心就是另一个世界,外人完全看不清也读不懂,在我说出南苑家世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是一个赌,赌他的人。
但我并不知道,这也是一个劫,与爱无攸的劫数。只是到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悲哀的觉,不论这场赌局我是赢抑或是输,疼的,依旧是我的心。
几天后,大选如期的结束了,那些日子一同训练的待选秀女,有的晋了答应贵人,为皇上绵延子嗣,有的只是分配去了各宫,断断续续走了很多人,但各自喜怨,明眼人一看便知。毫无惊疑的是,我同大多数人一样,作为普通侍女分配到了良妃娘娘宫里当差,惟独南苑的消息却迟迟不来,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直等到我要走的那天,总算盼到了消息。
那天临走之时,和南苑依依不舍了很久,却突然来了道旨意“今以钮祜禄氏女南苑作配皇子胤禛为格格……”
后面的话我已听得不清晰,脑海里起伏跌宕就是那句“作配皇子胤禛为格格……”其实对于他的身份,我并未有过多惊讶,想起他那个清晨说过会帮我的话,难免觉得有些可笑,格格……在这个时代,也许就是个通房丫头而已吧,转念一想,与他素不相识,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帮我……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
倒是南苑的反应让我出乎意料,那欣喜的神色是否出自内心,与她在一起这么久,我一眼便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欢欣的,如此,我心里的歉疚就少了几分,没想她竟又有些失落地道“只是姐姐如此才貌,竟没能参加大选,只随便分配了去别宫,真正是可惜了……这之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姐姐……”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忙笑答道“傻苑儿,人各有志,以后姐姐不能陪在苑儿身边,苑儿要自己掌握分寸,这宫里是怎样的地方,你我心里都明白。姐姐只盼苑儿青云直上,到时可别忘了姐姐……”
她抹了一把眼泪,一把抱住我,只低低唤了声:“姐姐……”
“好了,再不走,姐姐可给主子留了个坏印象,那时姐姐就说是四贝勒家的格格赖着奴婢不放拉……”捏了捏她的脸,我笑说。
她破涕为笑,有些不舍地怔怔望着我,暮色四合的天空里,流云如织锦般灿烂到尽头,琉璃般的落日,依旧日复一日,从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