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卷纸辄里只略略写了两行隐晦地小字:“山川虽美,勿忘足底。飞瀑之下,必有深渊。”想是落入他人手中也可作他解,因而心中较为安妥。
今日已是二月十二,随康熙南巡德州对贵州巡抚陈洗密折奏报土司情形颁布谕旨,又在台庄接见耆老,询问农事、生计,辗转至清口等地命疏浚洪泽湖各口,以利泄水,挑浚蒋家坝、天然坝一带旧河,以通粮船。
虽一路要警醒着河患之事以备康熙的突然问,我心里却仍分分秒秒想着胤,三月初至江宁,便能同他碰面了,这几日在康熙批阅奏折时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多半是好,但我更为挂念八爷等人会如何突然一击,既然能与我直言。便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是夜独在寝内,忽闻窗外四声布谷鸟叫,我手里的茶壶还未置稳便奔了出去,小心接下了他手里的信,打量四下方进了自己屋子,掌灯细读:“深渊虽有,不过障目。换道行之,一马平川。安心。”
安心……读罢此句心中微觉暖意,其实我并未知胤是如何能肯定八爷等人设下的计不过是障目之用,但他叫我安心,必定已有他的打算,皇子间的心计争斗有怎是我可比得的?于是将信纸递于焰前看它化为一撮青色的焦灰……
三月六日,抵江宁府。四贝勒,十三贝子奉旨赈灾修河一事已是办得周全,知道胤与我其实已相距极近。只是因彼此身份有碍并未能相见,心中稳妥之余记挂更甚。
次日康熙亲询查办官员骗卖江南女子之事,忽听奏报有言官员骗卖江南女子只为孝敬钦差大臣,康熙闻之惊诧之余更有激怒,我心中一凛。只听康熙道:“李德全!把那些指证胤、胤祥的家眷们都给朕带上来!朕要好生询问。”
那干女子们方到御前便不再起身。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半句完整话也说不上来,我心里不禁一阵低嘲:如此气派。岂会是胤和十三阿哥所会有心眷顾的!康熙无奈只得问:“你们都能证明家中女眷确为官员买卖孝敬钦差大臣?”
视下一片皆是频频点头,康熙气极:“若是有一个说地话不唯实。朕要你们上下一家做担保,现在可还敢作证?”
半晌是寂寂无音,一个女子怯怯道:“其实我们并不知家中女眷被卖去孝敬了哪位官爷,只是…只是皇上给我们做主阿,阿姊十天前就被车大人派人从家中掳走…还说是…绝不会亏待了我家阿姊……”
“等等……车大人?你指的可是扬州知府车?”康熙略一皱眉。试探着问道。
“……是……是知府大人……”那女子依旧抽噎着。
“皇上……”忽而看见李德全不适时的低声打断了康熙的问话,在康熙近前耳语几句,看来是有要事,果然……康熙眉间疑虑更深,摆手让那干女子先行退下,容后再问,便抬眼示意李德全。
大门开阖,门外迈进两人,虽未着官服。却气质卓然。疾走二步稳稳在御前施礼:“胤、胤祥因事耽搁,得知皇阿玛来江宁两日仍未能请皇阿玛安。请皇阿玛治罪。”
“……胤,胤祥,快起来!你们治河有功,解了朝廷百姓的燃眉之急,何罪之有?”难得龙颜大悦,只见康熙上前一步欲搀四贝勒和十三贝子,他二人立马自行站了起来谢恩。
我转念一想,看来康熙并未把方才买卖女子孝敬钦差地事放在心上,于是也欣然福了福身,“奴婢请四贝勒,十三贝子安。”
“起吧!”十三阿哥率先回道,我知为避免尴尬以至让康熙察觉,因此从他进门起我都未曾正面望过他一眼,起身低头垂视着,方才仅是略略一瞥,也觉他消瘦不少……筹银赈灾之事如此劳神费力……我心中有淡淡地疼惜,忙退去沏了两盏热茶来,一一敬上,“奴婢随皇上南巡在外一切从简,未有什么好茶,两盏清茶以解四贝勒、十三贝子行途疲惫。”十三接过茶盏倒是爽朗一笑;“皇阿玛御前的人很是伶俐周全……”
康熙淡淡一笑:“想来你们也是旧识,定是没见过她没了管束地性子,否则断不会这样妄下这样的定论!”
十三瞥眼望向我,眼里含着七分笑意,面上却故作正经,我心知肚明他一味憋着笑,不由转头望向胤,一双沉若无澜地眸子透着清静与淡然,毫无平时的冰冷之感,却也没有格外的几分亲近,他并未刻意望我,但余光所及,我仍能感受得到他热切的关怀,上前一步道,“四贝勒请用茶!”
接过茶盅的那双手有意无意轻轻划过了我地手背,三月的天气却仍透着他与生俱来的凉意,手背上那错结的疤痕赫然映入我眼帘,一时贪恋那样的触觉,竟是出了神……
“咳咳……”十三轻咳一声我才回过神来,退步到康熙身旁。见康熙的神色忽而严肃了起来:“胤,方才李德全与我说的可当真?”
“回父皇,李谙达所述俱属实。昨日胤与十三弟才行至江宁府,前脚刚踏出扬州城怎的就有灾民聚众闹事?胤思及此事颇为蹊跷,遂调转回扬州,这才带了那一众闹事之民回来面圣,但胤觉一些端倪,不知皇阿玛如何以为……”
康熙眉目一挑,“你说下去……”
“十三弟昨个儿亲自查探了那些闹事之徒,觉他们衣着并不似寻常受河患之苦的灾民,甚至于口音……都有些不像这江浙一带地人。”
康熙沉思片刻,缓缓道,“你是怀疑有人故意为之?”
“儿臣也只是猜测,不敢妄意定夺。”
我揣测着想,明知何人所为却无分毫吐露之意,这也许是欲擒故纵之举吧?胤在康熙近前显得十分谦逊,并不似平日里那样强势地性格,其实我有时甚至会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他刻意的伪装,亦或者,全都是出自本性。
“皇阿玛。儿臣也有话说。”十三上前一步向康熙道。
“哦?你尽管直言。”康熙地眉目里仿然有了一丝清明,不愧是千古一帝的康熙,通过只言片语便能不被片面所惑大致有了头绪。
“儿臣昨日回到扬州城内,听年羹尧回说,儿臣与四哥刚行近江宁府,那帮闹事之徒便在扬州城内以恶言惑乱百姓闹事抢粮,儿臣以为……这是有意将儿臣与四哥支远才开始的举动。但扬州城内百姓深感朝廷恩德,亦受赈灾之粮的恩惠,心存感激,无丝毫闹事之心,况我与四哥也是快马加鞭急回往,这才使得暴乱未能生。”
康熙略作思忖道,“朕知道了……另外这有一封折子,胤,胤祥,你们拿下去看看……朕以为,这等苟且之事不像是你二人所为,但那富商内眷口口声声称是骗卖了女子孝敬钦差大人的,朕听了也替你们寒心呐……”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胤以为独善其身才是修身之道,小人之言千百年来从无可止,但君子内外兼修之心却可抵抗万言。”
“儿臣也是这样以为,自问心无愧,上对得起天下无愧于地,做的都是苟利社稷之事,何惧这等泛泛之辈所进谗言!”
“好……好啊!不愧是我大清国的皇子,有气量!有担当!胤,胤祥……这买卖女子朕就交给你们暗中查查,看是哪些管不住自个儿的言行的人在这乱侮皇子!扬州城闹事一事,朕这二日若有定论自会召你们,这一行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南巡在外不比宫里规矩森严,反倒是我自由了许多,夜里服侍完康熙就寝,我无须守夜,李谙达吩咐过几句后便可自行回房休息。这一夜我心情忐忑,辗转无眠,江南的天气果真不比京城,白日里晴空万里,晚间却突然大雨磅礴。逼迫自己闭上眼,却满心满脑地只有一个身影,挥之不去……我是如此地想念,不知他可感受得到,不知他会不会来……
有人走来轻轻拨开我怀中紧拥的被褥,低低的气息充斥在我耳周,讶然地回过头,却不知自己声音已经喑哑:“胤……”
他叹息一声,粗糙却熟悉的手抚拭过我有点潮湿的眼角,让我依偎于他怀里,听他轻声嘲弄道:“蠢女人!多大了还和孩子似的……”
这样熟悉的语气,这样温暖的坏抱,让我心中这段时日以来的极力掩饰的担忧与想念消弭于无形,门窗外的滂沱大雨只在一刹那间就与我无关,就此一刻,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他,只看得见他,只想念他……
他展臂紧紧搂住我,让我错乱不安的心渐渐趋于平静,听他不知廉耻地凑近我耳边问道:“想我了没有?”不觉嗤笑出声来,这样毫无心事与负担的胤,仿佛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于是恬不知耻地将鼻梁顶在他耳畔,“想……怎么不想……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紫禁城里,你也舍得?”
他被我的举动微微一震,随即低用冰凉的唇触及我的脖颈,不觉“咝”地一声哼出声来,他猛然醒悟一般,伸手挡开我遮掩的手,仔细察看那些掩于衣襟下触目惊心的痕迹,瞳孔骤缩,面若寒冰:“……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