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二十八年,承乾宫。小说网专业提供电子下载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天压得很低,钦天监举目稍望一眼那阴翳背后诡谲的月盘便觉心生邪意,月相凶险,大有不详之兆……
承乾宫内乱作一团,殿门被狂风撞得作响,数名太医头上却是冷汗岑然,滚滚而下……平日惯于执针碾药的手如今每下一诊都如焚心一般煎熬,而床榻上的女子更是双手被缚于床柱,口里死死咬紧的棉缎已氤氲成了血色,面色煞白如纸,似乎每一瞬的用力都如万刃碾剜过肤肉一般欲死的疼痛,而意志抵御不过后的昏沉,则是被一侧面色微带些许狰狞的老嬷嬷以一盆盆凉水灌醒。
“德主子……卑职身为太医,救死扶伤原本是天职,但主子您下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只是这一命不保,另一命实难保下啊!”太医不忍听那一时凄厉痛不欲生的惨叫,一时绵软让人心生抽搐的申吟,砰然跪倒在一身齐整鲜艳的旗装下,手心尽是冰凉。
“齐太医……家中高堂业已过古稀了吧?不知你没了这一身官服御寒,家中父母还挺不挺得过来?”
女子声音端庄和悦,听在他耳里却如同森然的鬼吟一般,即可身体抖如筛糠,“卑……卑职遵命!”
女子满意地笑了,点头指向床榻上因疼痛而身形弓起面色惨僵的女子道:“月复中的,一定要完好无损地给我保全下来……千万不要像五年前那一个……尚在襁褓里呢,脸形还没长开就夭了,啧啧……真正是可惜!”
齐太医为难道:“德主子,大人身子虚弱至如此,实则已是个只能承痛的空壳,实在是没能耐诞下皇嗣啊!”
用得如何了?”
“药性深入月复脾脏,熬不过这二三时辰了……”
“真是恼人!”女子明显不耐道,生生一下折断了指甲,旋即诡谲一笑,似有了什么心思……
“送她几味珍补调理地。让那‘药’弥漫下去……本宫要叫这尊贵无比地皇后娘娘平安诞下地皇嗣是个痴儿!”
劈天盖地一声惊雷震慑得屋内人们地窸窣和女子毒佞地笑俱是了然无声。天地都迷失在朦朦雨雾中。徒留榻上女子痛苦地嘶喊。在子时地夜里骤然骇人。
远远听得人声作响。极近了才听清。那是一句往日里在这宫闱之中听得司空见惯。只此一刻将那旗装鲜艳地女子骇得手中绢子一落。面色愕然地“皇上驾到!”
几乎是瞬刻地呆滞。马上有人收起凌乱散落在桌畔地瓶瓶罐罐药物。卸下已将女子手腕勒得有刺目青紫色地白绢。方才面色狰狞地嬷嬷如同转了性一样俯身上前替榻上女子抹拭干净那不止是污水还是汗抑或是泪地液体。统统面作哀婉……
旗装女人方才得意地面容如同画皮般顺势转成了满面地哀恸与不能自持。听得殿门被砰然撞开。忙扑过去跪倒在那一片明黄下。梨花带雨地啜道:“臣妾无能……皇上不过离京数日。交待臣妾地事臣妾却全料理不好。臣妾……臣妾……”话音被哽咽在喉咙里。却是以一个纤弱地姿势。堪堪倒落在皇帝衣摆一侧。
“这是怎么回事?!”威严一声让屋内乱作一团地人陡然清醒。有伶俐地嬷嬷跪倒道:“德妃娘娘因皇后娘娘病入膏肓无法顺产下皇嗣而过于操累。已是三四日未阖一下眼。适才晕倒怕是劳累所致……”
皇帝冷目一扫见床榻上奄奄一息,不堪忍受出轻微申吟的女子,眸中骤缩成一抹痛色,一脚踹开那自以为是的嬷嬷,奔至床榻道,“朕是问你们傲之如何了!”
屋内众人见皇帝情急之下竟叫出了皇后娘娘的闺名,心内又是悚然一惊,暗自思忖着自己定是月兑不了嫌隙,一双双生怯的目光俱是投向了佯晕过去的德妃。皇帝见状已是怒不可遏,见榻上佳人的模样心中早已是不能自持地生生抽痛起来,却抑迫着自己的心情不去表露,只仅仅攥住榻上之人的手,回眸冷视着一行人等,几乎是一字一顿痛心疾地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今日若是傲之有个什么万一,你们没能给朕一个交待的,尽数月兑不了干系!全部给朕滚出去!齐戍,你给朕留下!”
此刻的齐戍心中早已是没了主张,一双湿透了的手在衣襟上来回蹭了数次,藏藏匿匿的目光在帝皇的眼中却是无处可遁,榻上之人霎时死死抠住皇帝手背的皮肉痛得蜷缩起来,面若死灰地连申吟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齐戍见此情形膝下一软,几乎是跪着奔至榻前,结舌叩道:“微臣这一命已是多余,但请皇上给微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救下皇后娘娘月复中胎儿,微臣项上之物,待臣保下这胎儿后皇上随时可以取走。”
帝皇冷厉地目光堪堪扫过,转离榻上之人时,又是一阵不忍:“傲之,倘若你还信朕……不!你一定要信朕……从来……你都是相信朕的。”语毕几乎是痛彻心扉的攥紧心口踱步出去。
齐戍不敢有丝毫耽搁,叫了几个人手帮辅,竭尽浑身解数也只愿换回这榻上的母子平安,然终似是作下的孽太多,只见得刺目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端出,却仍只听得女子凄厉的痛呼,一阵又一阵,老嬷嬷几乎是带着劲般促喊着:“用力……用力……”也无济于事。
齐戍心绪不定,只悔恨那一瓶经自己亲手调制添减了几样药物的钩吻,已夺取皇后娘娘大半命数,此药最毒处不在于一饮毙命,而是随着毒性的
人遍尝骨肉的蚀痛与萎缩,将这样卑劣的毒物用在一生命的女子身上,齐戍自己也于心不忍……他叹气,却奈何自己的父母为德妃所要挟,一时满腔怨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随错了主儿,到如今如何来去,竟都没有活路可以走……
几根烛芯上烫过的银针稳入**位,女子一承力立马撕心地大喊出来,床账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而女子只心心念念地一声声唤着:“玄烨……玄……”
屏风被猛然掀开,夹起一阵凉风,齐戍骇然在当场,却不敢吱声半句,任由皇帝爱怜地抚模过妃脸畔,竟从那龙眸中溢出一行清泪:“傲之……玄错了……玄再不走,你也好好留着……”
满室血污的屋内顿时由明黄龙袍平素夹带的香气氲染了一室旖旎,皇帝却猛地抛开自己的外衣,只着一件单薄而轻透的裾衣急道:“傲之,你曾说若朕不为这天下苍生而活,不为这一身黄袍枷锁所缚,你定会幸福许多……然朕一直不懂,一直想不明白地当做你太过任性和偏执……朕一直相信人定胜天,身为天子为何不能带给自己心爱之人所需所想的幸福?朕与你有了离隙,甚至知你素来身体不适,恶寒突,还执意赌气离宫,当朕得知消息时已然懊悔不已,朕着封了你中宫之位,朕只当你是埋怨朕的薄情才故意拿身体作践自己……如今看来……似乎真的是朕,没能给你所想的……今日卸去黄袍,玄只是傲之的夫君……只是傲之一人的,好不好?”
“…傲之不求……不求别的了……只一事……”皇后的气息已近乎微薄,声音亦是细若游丝,皇帝只能俯身凑近,柔声问:“傲之你说……什么事?”
但见皇帝的面色由骤然的灰白逐渐转至平和与沉稳,目光中似乎也敛入了太多的愧疚与不得已,撩开皇后乱如絮般的青丝,在她额前落下缠绵一吻,字音在唇瓣间吐露的模糊而哀切:“朕答应你……”
那样苦涩而冰凉的液滴从龙眸中溢出,悄然滴落在妃眉间、睫羽……顺着丝滴落进耳朵里,仿若这一生所听到过最哀婉的爱语……恍惚得不再真实……只一刹那,昔日清丽的女子迎头狠狠磕上床柱,猛然袭上的疼痛再一次让自己清醒,拼尽此生最后的一丝气力,强横地抬起腰月复,温热的感觉自而出……伴随的是一声嘹亮的婴啼,乍然惊破在宫闱中死寂的上空,强烈而响亮。
这般的轻松,这般的再不觉得负重累累,女子唇瓣绽开成一个优雅如兰的弧度,恬淡而静谧……那样剜肉般的痛,那样不欲生的折磨,终于在这一刻逐渐变得清浅和不知所觉。
无人知晓此时此刻帝王心中的哀恸,没有适才暴露无遗的哀切泪水,没有理所当然的兴师问罪,而是极其平静地,俯身抹起一片辛黄的液滴,又拾起一根有如细管般的精巧银针,深邃问道:“齐太医?这是何物?”
“皇……皇上,罪……罪臣……万死不足惜……”
紧闭的承乾宫寝宫门内,最后一滴烛泪缓缓下落,凝结成一个僵硬而麻木的姿态,立马有宫人燃上新灯,但自那灯火通明的寝宫中再次传来的,却是一个满城缡素的消息:“娘于承乾宫诞下一嗣乃死胎。其时,皇后。”
宫院内狭小一个角落里,一个唤作东厢的近侍宫女闻此消息如雷轰顶,双膝不由控制地砰然跪倒,脑子里忽而嗡嗡作响……
不久前的一两日内,主子身濒险恶,她却被当做闲杂人等屡次被德妃娘娘支谴于别处,她似有所知,跪求于素来为主子所看顾的良贵人处,只求报以信给出宫在外的天子……
不久前的两三个时辰内,她满心焦虑地在寝宫门外守候,守来了天子,守来了晕厥过去不再支手的德妃,守来了那披荆斩棘的一声嘹亮婴啼,那一声,她分明听得真真切切。这一句死胎……叫她如何能信?
自七月初十后,天子悲恸不能自已,辍朝五日。年仅十一岁的皇四子胤禛不一言跪于灵柩前久久不愿离去。十月十一日奉移孝懿皇后梓宫往景陵,葬但孝、孝昭两皇后之次。
如此,所有传入东厢耳中的消息也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也惊觉那一日在主子临盆前寝宫内的所有人除却圣上,都因由各种理由没了性命,唯独齐戍虽死,其一家人却得以厚待。她根本无从知晓那一夜在寝宫究竟生了何事,也根本无人再理会她关于那一夜亲耳听到婴啼的荒诞言语,纵然这宫闱之中有太多人,自欺欺人地坚信着自己根本未曾听到过。
而东厢不能,她得主子看重,家世卑微却从不被看不起,皇后怜惜下人,从来不会像旁人一般不把她们当人看……自那时起,她早已在心中立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得知真相一雪心中疑惑与不甘。
数十载年头晃眼就过,她数次妄图一秉圣上心中疑惑,却被德妃以稀小理由打至御膳房的杂院内终生不得见天颜。然她一丝一毫也没有忘记,自康熙二十八年事出后,曾帮过自己的良贵人再难得皇上怜幸,虽时隔已久后升了妃位,但宫中谁人不知那寂寂如斯的长有若一座虚壳,而永和宫的那位德妃,却是荣宠不断,圣眷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