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泛起浓烈的霞红时,室内的黑暗,正在悄悄消散,而模糊的光亮,正由深到浅的渐渐来临。
浅薄的光亮中,青霞睁着双眼,昨晚的她,自现丈夫吸食鸦片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入睡,偶尔的稍一团眼,便看到丈夫在贪婪而忘我地吸食鸦片,立刻便被惊醒。
而身旁的丈夫,仍然在沉静地睡着。借着罗帐里的模糊光亮,青霞隐隐约约能看清丈夫那张清瘦而俊朗的五官。丈夫那睡梦中的神态,安祥幸福的像个孩童。
青霞侧着身,胳膊支在香枕上,托着头,一动不动,就那么注视着丈夫看,看丈夫苍白、清瘦、俊朗的脸,看丈夫像婴儿一样安祥幸福地睡态,可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丈夫的沉睡的太安静了,脸色太苍白了,五官太清瘦了,那安静、苍白、清瘦、年轻的容貌仿佛凝固了似的,像一尊有水分的雕塑,好像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似的。
立时,青霞感到了惊恐不安:这样苍白、清瘦、沉静的容貌,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有没有生命呢?于是,青霞颤颤地伸出玉手,很小心地探了探丈夫的鼻息,当微弱的温热一股一股拂过她的玉手,她才突然实心踏地的舒了一口气,惊喜、兴奋而幸福地笑了。好像丈夫突然死而复生一样的让她快乐不已。
没有睡意,躺在床上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于是,青霞很小心地披上红绸小棉袄,轻轻翻过丈夫的身体,很小心的掀起罗帐。天已大亮了,房间里的所有摆设都已清晰辨。因为天亮的欣喜,青霞便悄悄穿衣下床,踏上厚软温暖的棉鞋,走到窗前。当看到实木桌案的妆奁和用红锦遮盖起来的明镜,青霞忽然笑了,因为她想起了“对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句话。于是,她悄悄掀掉明镜上的红锦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那张憔悴而仍标致的容貌,又将红锦盖在明镜上。
青霞又顺手打开镂刻着吉祥鸟兽花案的实木窗户,立时,僵硬的寒冷携带着雪的味道,势不可挡地扑撞进来。青霞猛地打了个寒战,忽然想到了在罗帐里沉睡的丈夫,立即关闭窗户,可就在她关窗户的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淑女正站在宽阔院子里,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青霞吃了一惊:这丫头,冰天寒地的,起么这早,一个人孤孤独独地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于是,青霞好奇地又将红漆木窗闪开了个缝隙,透过窗缝,侧头向外张望,只见晨曦的寒冷中,穿着红底黄碎花棉袄棉裤的淑女,撞破弥漫缭绕的晨雾,正满面喜盈地走向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并随口问道:“哎,你要做饭吗?怎么从那儿出来了?”
那个被淑女问话的女孩子,体态丰盈,五官饱满,穿着崭新的葱绿棉袄棉裤,双手端着一个精致的黄色阔口罐,一路快步走着,像是正从什么地方出来,穿过空阔的院子,朝东边的院子奔走。忽听见淑女主动与她搭讪,先是一怔,随即也貌似很喜欢地站在了原地,被寒冷的晨雾簇拥着,静等着淑女一步一步走近她。
青霞轻轻地将闪开的窗缝关严实,并随手挂上搭鼻,心里却暗笑:这个疯淑女,到哪都不怯生。
淑女并不知道青霞已看到了自己。只见她像个主人似地走到那女孩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叫什么?”
“春草。你呢?”女孩子毫不怯场。也直视着淑女问。
“哦。我叫淑女。你属什么地?”对于女孩地直视。淑女立时感到自己犀利地目光变弱了许多。她心中惊诧。这深宅厚院地小女佣。又没有走南闯北地见过大世面。她怎么敢用这样地眼光。看我这个见过大世面地淑女。
叫春草地女孩也用主人看陌生人地眼光。毫不畏惧地看着淑女。问:“属狗。你呢。你属什么地?”
“哎呀。我也属狗。咱俩一般大地。”淑女看着春草那因饱满结实而被冻红地脸蛋。
“咱俩一般大?不会吧?可你看起来好小哟。怎么长这么矮?是你们东家和太太不让你们下人吃饱饭吗?”
春草的话,立时让淑女火冒三丈,并怒形于色地瞪着春草,没好气的说:“你才没吃饱呢,什么东家太太,我们那称老爷和夫人,只有土包子们才称东家太太呢。”
对于淑女突然的不高兴,春草自内心的莫明其妙,便陪着小心,仍不失坦直和好奇地问:“哦?那你们在你们老爷和夫人那里,平时都什么饮食?我们这里,顿顿都是鸡鸭鱼肉,猴头燕窝的。”
对于春草来说,天地之间所有人家的饮食,都不低她少东家的。因为,在她眼里,除了皇帝,刘氏族是天下最有钱的了。而面前这个叫淑女的女孩,却随着她家小姐被陪送到这里的刘氏族,这是她几世修来的福份,她应该感到无限荣幸和自豪,她应该欢天喜地,她应该怀着敬畏天地的心情站在这里,可她为什么会突然愤怒呢?这才刚刚起床,又没有人惹着她。
但淑女的心里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她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豪门没见过,而这里的刘氏族,只是她见过的其中之一罢了。再说了,自己毕竟是刘氏族少夫人的贴身人,不久的将来,这个深宅大院里的一切内事,将由这里的少夫人——七丫小姐过问或撑控;而你这个春草,算哪棵葱,端着一个说是盆又不像盆,说是罐又不是罐的东西,大不了就是个在厨房做饭的,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口气跟本姑娘说话。
于是,淑女将头高高仰起,“扑哧”一声冷笑,没好气地说:“是吗?你们还在吃那些鸡鸭鱼肉和猴头燕窝呀,我们那儿早就不吃这些饭肴了,因为我们家老爷和夫人早吃厌了,一看见鸡鸭鱼肉和猴头燕窝就恶心,想哕。”
淑女说着,故意装成要呕吐的样子。
春草大为惊诧:吃厌鸡鸭鱼肉不稀奇,但猴头燕窝怎么会吃厌的?可她也不明白,不吃鸡鸭鱼肉和猴头燕窝了,那每天的餐桌上还能摆放什么呢?但她并不知道是淑女在涮她,仍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打破沙锅问(纹)到底:“是吗?那你们那儿平时的一日三餐,都吃什么呀,啊?快告诉我吧淑女。”
“吃什么?”一时,淑女也说不出来。
吃什么呢?她只是抢白春草,没想到春草倒认真起来,倒弄得淑女不无话可说了。便在心里暗思:这鸡鸭鱼肉是人人皆知的美味佳肴,可猴头燕窝是什么东西?那猴子的头能吃吗?那屋檐下的燕窝能吃吗?这富贵人家,除了春草所说的那些饭菜还能吃什么呢?还有什么饭比鸡鸭鱼肉和猴头燕窝更好更稀奇的好饭菜呢?立时,淑女的脑子里是千思万想,千拽百拧,搜刮枯肠。既不想让面前的春草知道自己以前是风里来雨去,走村串户的卖艺人,又实在不想让春草给质问的无话可说,那样岂不失了小姐家的尊严。
看起来,这大户人家的饭也不好吃,一个丫头都这眼神,那老太太和新姑爷岂不更甚,真不如在杂技班里舒坦,虽说身体辛苦受罪,但心里却畅快。
一想起杂技班,便想起在杂技班里的一幕幕,突然灵光一闪,便想出了几道稀奇而古怪的菜肴。立时,淑女兴奋的呼吸急促,心想:你个春草,你有稀奇古怪的猴头燕窝,我给你弄出来几个更仙的美味菜肴。
于是,淑女脸上又荡漾着自信、神秘和不可侵凌的无知气势,用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春草,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唉,我们家老爷和夫人还能吃什么呢?天天就吃些什么满汉全席呀,孔雀全宴呀,天鹅全宴呀,梅花鹿全宴呀,红烧果子狸呀,佛跳墙呀,杨妃乳呀,西施舌呀,反正等等吧,天天都吃这些……”
其实,这些菜肴,淑女连见过也没见过,更别说吃了,她之所以能一口气说出这些稀奇古怪的菜名,都是她在杂技班里听那些大人们讲故事时听说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竟派上用场了。于是,淑女心里止不住暗喜,心说:哼!德行,看你以后还敢在本姑娘跟前,炫耀你东家吃的饭菜都是什么鸡鸭鱼肉和猴头燕窝了。
春草早已惊诧的瞪大了眼,因为淑女说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菜肴,别说吃了,别说目睹了,有几道菜的名字她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
鲜艳冰冷的红日,披烟着纱,腾腾然,壮观肃穆地升出地平面。晨烟漫绕之中,朝霞染成的刘家大院,已完全苏醒了。霞光晨雾中,嘈杂的走路声,清嗓子的咳嗽声,呼啦啦的汲水声,低一言高一语的说话声,混合着天亮人苏醒的各种声音,撕碎僵硬凝固的冰冷,在刘家大院的上空回荡弥漫。一栋栋的房屋上,背面的厚雪,见过了白天的阳光,便僵死了,变成了硬硬的厚冰坨,死死地趴在碧瓦上,越显得寒冷而阴亮;阳面上,那没有融化净的片片残雪,结网似的镶嵌在青砖碧瓦上,在朝红的霞光之中,熠熠生辉的闪着寒光。
而站在窗前的青霞,隔着窗户,隐隐约约的,几乎把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便忍不住捂嘴偷笑,心说:按风俗,这大婚的三天头上,新媳妇必须要亲自下厨房,为全家做一顿可口丰盛的全家福饭,一般大户人家出嫁的闺女,到了婆家的第三天,都让陪送的老年女佣代劳,我没有陪送的老年女佣,有淑女这一贫嘴,看起来,到时候就要劳驾她代劳了,呵呵呵。
青霞一想到淑女到时候的难堪和惊呀,便又忍不住想笑。她回头望了望床帐里的丈夫,赶紧把不小心流出口的笑声,给轻轻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