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男人不足三十岁,高大挺拔,一身洗的白的蓝色长衫,松松垮垮,就腰上随意的系一根麻绳,乌黑油亮的长也不盘上,好像刚洗完澡一般,用根白色的细绸带系了下。
额前有垂下,挡住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细长细长的,像女人一样妩媚,鼻梁很高很挺,唇微厚。他懒洋洋的走进来,大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托着腮,侧头看我。
烟视媚行,勾魂摄魄。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传说中的眼神,却是在一个男人身上。
我不说话。
他看了我半晌,眼神清澈如婴孩,又让人琢磨不透,“苏姑娘,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他说话显得那么真诚,以致让人怀疑他嘴角那抹淡淡的讥讽是自己的错觉。
我道,“公子大名,我却并不知晓。”
他一本正经,抑扬顿挫道,“愚兄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澈字。”
我点头道,“慕容公子,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他哈哈大笑,“苏姑娘你捧我。”
“你捧我,我捧你,礼尚往来耳。”我微笑道,慕容澈来者不善,像团模不着头脑的雾,让我有种微妙的惧意。
“哎,苏姑娘,你猜我是什么人?”慕容澈一脸兴致盎然的问我。
“陈大人说我是危险分子,乃出自公子所受机宜,”我道,“如此神机妙算,总不能是个捕头吧?”
“不是不是,”慕容澈摇头道,“你继续猜。”
鬼才想和他玩这个猜谜游戏,我笑道,“慕容公子,我不会相面。”
“那么苏姑娘,“慕容澈严肃道,“我可否问你个问题?”
这个人翻脸真的比翻书快的多。
“公子请问。”
“苏姑娘,”慕容澈淡淡道,“你是人吗?”
我一呆,这是什么?
他微微皱眉,好像这是全天下最认真的问题,一脸虔诚的等我答案。
见我不答,他后背挺直,身体前倾,又用那种听起来很诚恳,诚恳的过度的语气道,“苏姑娘,我可没有骂人的意思,你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转头对陈县丞道,“大人,这是三堂会审还是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送我去牢房可好?”
陈大人苦笑道,“苏姑娘海涵,师叔祖就是这么个脾气。”
“陈大人,民女是阶下囚,”我亦诚恳道,“哪有什么海涵不海涵的道理,只是抓我前来是有关凌心一案,民女关心案件,想多知道些情况,而不是讨论我是不是人,且这个问题不好说,我说是人,你万一怀疑我骗你,我也没证据。”说到后面,我转头对着慕容澈苦恼道,“慕容公子最好找位得道高僧,再拿块照妖镜来,才能知道我身份,货真价实,童嫂无欺。”
慕容澈哈哈大笑,“苏姑娘你说话真有趣。”
说完他又脸色一整,道,“苏姑娘,我派泯然众人久矣,唯一存在的必要就是捕妖,一种和我们同样泯然众人的妖物。”
我彻底糊涂,怎么说着说着忽然成鬼狐仙怪的本子了?
慕容澈继续道,“那种怪物,同样是父母所生,他们表面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却又不同,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吃人才活的下去,从**到魂魄,‘刷’――”他双手夸张的比划着,“化作一阵青烟,吞下去,就什么都没了。”
坦白说,我一点不信。
慕容澈叹口气,苦恼道,“苏姑娘,你看我认真说话,你也不信。”
陈大人插嘴道,“苏姑娘,下官以身家性命保证,师叔所言千真万确。虽然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绝对属实。”
我打断道,“所以慕容公子,你说我就是你所说的妖物,对不对?”
慕容澈有些谄媚的笑道,“苏姑娘聪慧。”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转而对陈县丞道,“所以大人,你第一天到了沈府,就已经在怀疑沈府有你们所说的‘妖物’,”不待他回答,我继续道,“所以你们就觉得我是妖物,因为人,是我到了之后才消失的,对吗?”
我平淡的陈述着。
“苏姑娘,你真是太聪慧了!”慕容澈站起身,一揖到底道,“慕容佩服,佩服。”
“慕容公子,”我道,“这样荒谬的话你也信?你也真的是太聪慧了。”
“苏姑娘,这个,”陈县丞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师叔……”
“他是你师叔,不是我师叔。”我望着陈县丞,冷眼道,“大人是不是还有和尚的师兄,道士的师弟?大人,民女是来问案的,不是来唱戏的。”
“苏姑娘,”慕容澈站到我面前,鼻息清晰可闻,我忍不住的退后,他却亦步亦趋,直到我退到墙边,退无可退,他接近耳语的呢喃道,“你脑袋是榆木做的疙瘩吗?我骗你做什么?拜托,你真的是妖物,如假包换的妖物。”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谁能证明?”我气愤的仰头喊道,却划过了他的唇。
一怔之间,慕容澈吹了声口哨,笑道,“我证明。”
我转脸,心里有些不舒服,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慕容澈道,“你听他的,那老头知道什么。”
“陈大人!”我忍无可忍,居然对陈县丞喝斥道,“你读的什么圣贤书?衙门里面一片乌七八糟!如果凌心案你觉得没什么可审的话,为何毫无理由的拘禁我至此?你抓我来,就为了让我陪疯子说话的吗?”
“师叔,”陈县丞垮着脸道,“你正经些好不好,我这……”
慕容澈撇下嘴,那只清亮的眼睛居然幽怨的看了我一眼,幽幽道,“苏姑娘,我真的觉得你是妖,只不过你自己可能还没有现,但是这不改变事实啊,你说是不是?但是沈府却不仅你一个妖,那简直是魔窟啊。英勇的沈总管告诉了我们这一点,沈府多年来明着被遣散的众人,实则是被吃了。我抓你来,为当饵,看看到底都有谁,沈总管和姚芳浣又是被谁吃了,我可没自信打过一群妖,你这样能力还没有挥的,都要带上枷我才能放心,唉,既然你那么想去大牢,那就去吧。”
说完他一挥手,居然很不耐烦的道,“师侄,你怎么搞的,如此怠慢贵客,快快,苏姑娘想去哪度送去,哎,别忘了多加几道锁,可别派人把守了,那是给来的妖送粮食呢。”
就这样,事情演变成了陈县丞亲自把我送到了大牢。
他到是听话,一道道给我上锁。
我叹口气,问道,“大人,凌心死前,真的说我的名字吗?”
陈县丞顿了下,道,“这是林墨研的证词,不足为凭。”
说完,似乎都觉得无话可说。而且颇有些尴尬,他不像平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父母官,我也不像个阶下囚。
都是慕容澈搞成这样的。
“陈大人,”我又道,“你确认你的师叔……身体很健康?”
陈县丞叹道,“我知道他所说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事实真的如此。”
“那么,”我问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是个妖怪,就算拿我当饵,不杀了我,你为什么还如此客气?你们不怕一会有人来的时候,我会大喊大叫?”
陈县丞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苦笑道,“师叔做事,向来……不拘小节,我们不明缘由,便只能顺从。”
我沉默,转身坐到了地上,不再言语。
陈县丞看了看我,也转身走了。
我无法不去想慕容澈所说的话。
如果慕容澈所说为真,我摇摇头,仍然是不能相信。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说,相信他吧,相信他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解释了,你心里的那些谜团,不就缺这么一个小小的锁链,便都连接在一起了吗?
牢房里一个人没有,为了关押我,如此大张旗鼓,不晓得别的犯人都哪里去了。
妖怪。
我苦笑,我的名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活了二十三年,忽然就不是人了。
别人说闹鬼,我都没有信过,如今要信自己是妖?
胡思乱想中,天慢慢黑了,有牢头送过一次饭来,三菜一汤,香气四溢。
我斜靠在墙上,闭着双眼。
“苏青嫣。”
一个压低的男声叫道。
我打了个冷颤,睁开眼睛,摇曳的火光下,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口,道,“我是来救你的,过来。”
“快走!”我月兑口喊道,喊完才现,我心里居然已经接受了慕容澈的说法,不然,为何要想这个人走呢?
“来啦?”慕容澈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踢踏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的传过来,由远及近。
那个蒙面人看看我,似明白了什么,伸手到怀里,火光下,我只看见一抹耀眼的光亮,只觉右胸剧痛,低下头,只能看见一个刀柄。
“混蛋!”慕容澈懒洋洋的戏谑不见了,我眼前模糊,头脑昏,扶着墙滑落在地。
“你是什么人,给我留下!”
一片噪杂之后,归于安静。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却仍然窒息,脑海中一片空白,难道这就是我最后的时刻?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说。
还说我是妖怪,有这么容易死的妖怪吗?
还有妖怪的同伙会来救我?
还算无遗策的小师叔?
慕容澈那个自作聪明的混蛋王八蛋!
爹……我最后一丝清醒挣扎着想,对不起,女儿还是找你们来了。
活着已经很辛苦,可就算死,我都要这么不得好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