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湖监狱组织服刑人员进行现身说法演讲活动已经举办过几次了,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今天,在白湖监狱教育科王科长等人的带领下,又在各监区选择了三名服刑人员,到地区一所高等师范专科学校的礼堂为全校三千余名师生作现身说法演讲,进行“警示教育”。
清河监区第二监区一分监区的章海就在其中,他捕前曾是一名大学生。
待其他两名犯人演讲过后,章海走上讲台。
他演讲的题目是:“难圆的大学梦”。
站在演讲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章海的心中激动万分。他心里很清楚,大家的目光都在盯着自己,这些目光不仅盯着自己的脸,而且直直接接盯着自己的心。此时此刻他才感到目光给人产生的压力要比语言沉重得多。他说道:
“五年前,我是这所学校的一名学生,与同学们在这儿的饭厅和教室里吃过饭、聊过天。可是今天,我却以一名罪犯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这里。面对你们这些时代的宠儿,此时此刻,我心中既有羡慕,又有酸楚、惭愧,更多的却是害怕,我怕自己曾步入罪恶深渊的双脚玷污了这片神圣的净土。站在这里,我更觉得内疚,因为我对不起我的母校,我对不起这里曾经教育我的老师与关心我的同学;我痛恨自己在一念之差中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在学校时,通过自身的努力,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担任了校刊的学生部编辑。然而,为了赚学费,一位同学提议用盗窃的手段来搞钱。我竟同意了。没有多久,一副手铐牢牢地锁住了我的双腕。我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同年被送往白湖监狱清河监区第二监区服刑改造……”
听着章海的演讲,坐在一旁的王科长不禁想起了他刚入狱时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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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科长在教育科工作多年,个头较高,也戴着一副眼镜,可这并没有减煞他的英武之色。由于多年从事教育工作的缘故,思维的惯性使他对大学生犯罪特别敏感,因为他深知,一个家庭,一所学校培养一个大学生的艰难,特别是轰动全国的马家爵案件生之后。
所以,每当监狱中出现大学生时,就能引起王科长的关注。从章海一踏进监狱大铁门的那一天起,王科长的目光就锁定了他,并研究起了他。
这天,王科长来到一分监区。
在值班室里,曹指导员介绍说:“章海刚入狱后,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给人的感觉是中规中矩。”
果然,见到章海时,他的头总是低着,偶尔飞快地翻上一眼,可头的姿势始终不变,两只手始终放在两个膝盖上,身板直端端地坐在板凳上。
“章海,”王科长轻轻地叫了一声。
“到!”章海从板凳上弹了起来,直铤挺地站起,头还是低着。
“到了这里,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呢?”王科长故作随意地问了他一句。
“家!”他月兑口而出。
“家?”王科长重复了一句,“你给我说说家里的情况吧。”
慢慢地,随着他的描述,一幅遥远山村普通农家的生活图景呈现了出来。虽说不甚清晰,倒也有轮有廓。
章海的家坐落在一个偏僻山村,父母和祖辈都是在土里刨食的农民。
章海有个弟弟,兄弟俩是吃着小米和白菜长大的。从小时候起,兄弟俩就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要想过好日子,要想跳出“农门”,只能靠读书,因为他们深知“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的含义。
由于有了这个想法,兄弟俩相互勉励着,愤读书。在十二年的求学过程中,虽然也有过困惑和迷茫,但在老师、父母的指点、教诲下,他们走过了坎坷和曲折,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辉煌,兄弟俩先后考进了大学。
更值得庆幸的是,章海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天都市的重点大学,而且所学的专业是梦寐以求的财经专业。
章海觉得自己的面前已经铺就了一条锦绣的前程了。
进入大学以后,初来乍到的他,还是非常本分的。他也曾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徜徉在天都市的大街上。他惊奇、兴奋,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在心里说:这不是梦境,这是确确实实的天堂。
但是,他也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一切繁华并不属于自己,高高的大楼里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自己只是个匆匆的过客。
模着口袋里薄薄的生活费,他不敢踏进一家商店。琳琅满目的商品把他的眼球染成了彩色,不断诱惑着他,但他冷静地只允许自己呆在橱窗的外面,商店的大门在他看来无疑是个雷池,一个让他无法遇越的雷池。
几天之后,刚来天都市的兴奋和喜悦渐渐地消失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精神挣扎,他的灵魄从海市蜃楼般繁华的天都市越过千山万水,降落到了贫瘠的家乡。他想着背脊朝天,面朝黄土的父母,又看到站在讲台上满眼希冀的恩师。我是谁?我到这里是为什么?他在内心深处诘问着。他选择了“回归”。坐在静静的图书馆和阶梯教室里,强制自己收收心,看看书。
但是,他总感到魂不守舍。
周边的同学与他的生活差异是如此的巨大。他们随口而出的服装、鞋子的品牌名称,他闻所未闻;他们不经意透露出的的开销也使他咋舌不已。
与这些同学在一起,他连插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章海从一个封闭的山村,突兀地降落到一个繁荣无比的大都市,在一个市场经济下的大学里读书,他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孤寂之中。
在经历了痛苦的抉择之后,章海为自己量身定制了一套规矩:慎言慎行,低调处世。
时间就这样漫漫滑过。
大学三年级开学之后,经过了两个年头的磨合,同学们从感情上接受了这个清教徒般的章海。
同学们对于章海经常躲开或婉拒生日聚会也习以为常,对于他的低调处世方式,以及优异的学习成绩产生了一种敬佩和同情。
经过了几次议论和试探,同学们决定邀请章海参加一次有几名同学联合举办的生日聚会。
一位同学对他说:“聚会费用全部由我们几个埋单,其他同学一概免收。”
章海实在找不到推托的理由,在矛盾的心理中,他终于踏进了两年来从未参加过的同学聚会。
聚会是十分热闹的,在欢声笑语中,他既感到了兴奋,也感到了自卑。
有了第一次聚会,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推月兑不了的章海想到了约定俗成的礼尚往来,这种想法时时啮噬着他的心灵。
特别是在一位同学的讽刺、挖苦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破天荒地回请同学。
他在一个不算高档的饭店摆了一桌酒席。他大声地说着话,不断地劝酒,把气氛搞得十分热烈。
几杯酒下肚之后,在酒精的作用下,章海生平第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他把自卑、烦恼、谨慎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感到来到天都市两年多,只有今天才算真正做了回人。
这种难得的兴奋陪伴他直到第二天凌晨。
醒后的章海好像大病了一场。
这一次请客,章海几乎是倾其所有。虽然面子有了,可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空落落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项链》中的主人公玛蒂尔德的影子,他苦笑着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沫。
他自言自语道:“做人难啊,难做人啊!”
一个星期后,章海踏进了一位老乡也是同学的宿舍。
他向老乡开口,要借一个月的生活费。
老乡倒也爽快,当即就给了他元。
老乡在与章海几次接触的过程中,对他进行了百般“开导”,他说:“哎,我在一家焊条厂打工。要想使自己不高的工资‘堤外损失堤内补’,只有‘搞’些焊条,然后找到下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一把,自己给自己工资。”
老乡做了个点钱的动作,还欲擒故纵地说:“当然,我也不是强迫你,你看着办,是你找了我,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章海沉默不语。
为了增强说服力,打消他的犹豫,老乡又说:“眼下蛇有蛇路,虾有虾道。当官的有当官的捞钱手段,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
章海知道老乡所说“搞”字的含义。面对正与邪的正面碰撞,虽然有十多年学校、家庭的教育,以及读书学习中,耳濡目染所构筑起来的信念的堤坝,但面对这巨大的诱惑和自己艰难的处境,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老乡的提议,内心却经历着一场煎熬。
回到宿舍,章海失眠了。
在惊恐难挨的心理折磨中,章海做出了选择。
几天后,他与老乡实施了盗窃。
他用盗窃元的价值换取了四年的刑事判决书。
章海欲哭无泪,手足无措的他在丧魂落魄中踏进了监狱森严的大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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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监区值班室。
面对着王科长,章海由衷地说:“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的恶劣,从农村骤然来到大都市的我,面对着物质享受的慢性辐射,我这个‘天之骄子’开始迷恋城市里灯红酒绿的环境,开始羡慕舒适的生活。身居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千社会,我曾经苦苦挣扎,用以往仅剩的一些观念来抵御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诱惑,我自己也感到力不从心。我的抵抗是多么软弱和不堪一击。弹子房、保龄球馆、游戏机室……一旦品味到了现代气息的刺激,我已无法再用平静的心态来面对眼前的清贫。
如果说两三年前的我尚能善待生活的话,那么,已经感受过了外面精彩世界的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贫困。我怨恨上天的不公,为什么有些人降生在物质条件那么优越的家庭,为什么我却投胎在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有人说金钱不是万能的,而我深深感受到的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经过十多年惨淡经营的信念大厦轰然倒塌……”
看着正襟危坐的章海,王科长说不清内心的感受。他的眼前老是闪现章海父母憔悴的影子,那期许的眼神和劳作的身影;他仿佛看到在曲折逶蜒的山路上章海与他的弟弟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去去上学的情景。
王科长感到了肩上的重任,他说:“章海,我仿佛看到你的父母了,看到了他们那期许的眼神和劳作的身影。”
章海有些惊讶地盯住了王科长,嘴唇翕动着,只是没有出声。
“他们正期待地看着你,你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想过怎么去面对他们?山坡上的庄稼也懂得用果实报答,你呢?”王科长戛然而止,等待着章海的回答。
王科长看到章海的两颗泪珠掉落下来,章海用手背、手掌抹着面颊,可不管用,紧接着是两串。
王科长说:“哭吧,为了养育你的父母亲人,为了培养过你的老师,为了良心,你哭吧。回监房去,洗把脸,我们下次再谈。”
章海忙不迭地站起身,向王科长鞠了个躬,抽泣着走了。
王科长知道,这次谈话已经触到了章海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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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王科长又来到了一分监区。
他还从《新生导刊》上剪下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位苦命母亲的诉说》。
他把这篇文章送给了章海,说:“章海,认真阅读一下吧,并写会。我之所以选择这篇文章,是因为文中母亲所写的信里,凝聚了天底下所有母亲的博爱和宽容、大义和爱憎,凝聚了天底下所有母亲的期待和嘱托。”
章海接过文章,向王科长表示了感谢。
看着章海回到了监舍,王科长又来到一分监区民警办公室。
他对曹指导员说:“贫困大学生犯罪并非个别现象。从轰动全国的马家爵案件,到我所经手的几个案例,无不叫人扼腕的同时,陷入沉重的思索之中。尽管马家爵、章海等等,他们的犯罪带有个性上的差异,但在比较之中具有明显的共性色彩。那就是,他们都来自贫困地区,骤然的环境变化,使他们无所适从,贫与富的强烈反差滋长了他们的自卑心理。”
曹指导员点点头,说:“是的,我觉得,现在的大学里缺少的是爱的教育。”
王科长接着说道:“章海他们也曾试图改变这种状况以求与周围平等地相处,有些也确实凭借自身的努力及其学校、教师的疏导扶持下走出了物质的困境和心理的误区,有些却在与日俱增的心理异化中自暴自弃,在**和虚荣的诱惑、膨胀中,跌进了犯罪的深渊。”
曹指导员说:“我想,对于章海这样的初犯,应采取相机诱导的方法,绝不能越俎代庖。王科长,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有什么高见吗?”
王科长笑了笑说:“哪里哪里,指导员过奖了!不过,对于像章海这样的罪犯,我以为应着重于心理疏导。在其面对巨大落差万念俱灰时,用真诚和关爱为他点亮心灯,让他看到希望。同时,从他的实际出,设计与他相匹配的劳动任务,并且制定出长期与阶段性的教育改造目标,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现在的处境如何恶劣,都不可耻,可耻可悲的是企图背离道德和法律来改变现状,其结果必然是南辕北辙。”
曹指导员说:“你说得很对,我们也正有此想法,我们应该为他创设一个施展才华同时也可以戴罪立功的机会。那么,就让他担任初中数学班的教学任务吧,你觉得怎么样?”
王科长笑着说:“这当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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