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故事 第二十三集 女儿之死

作者 : 吴勇

一分监区值班室。

曹指导员和汪队副正在商量着什么。

“报告,服刑人员孔生东到。”

“进来。”汪队副说。

孔生东在曹指导员和汪队副对面的椅子上坐下,34岁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的多。

曹指导员语气沉重地说:“孔生东,我们刚得到通知,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希望你能想开些,你的女儿遇上了车祸……”

“是,是我女儿?”孔生东好像有点不相信似的问道。

曹指导员点点头。

孔生东只感到四肢一下子瘫软了,那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没有一点支撑。

过了一会,指导员温和而关切地说:“你不要太难过,要挺住。我们分监区研究过了,批准你回家奔丧。”

汪队副手里拿着一封信,说:“今天,我们还收到你女儿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应该是车祸生前写的。”

孔生东接过信,泪已经流了下来。

※※※

回到监舍,环顾四周,温暖的监室变得苍白,有几双含满关怀的眼睛盯着他,这些眼神使他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感到了愧疚与难过。

他坐到桌子前,看到笔记本上夹着的女儿的照片,他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女儿啊,你才13岁,爸爸对不起你!”

然后,他用一种慢而沉稳的动作,把一张白纸细细地裹在笔杆上,再用手握住,往下压,认真地重复几次,直到压皱纸,再小心翼翼地展开,用一根线从中拴上,做成一朵小白花。

他挑出一根别针,将白花别在了胸前。

监室里一片寂静,温暖的炉火独自向外抽着白烟。时钟的嗒嗒声一下子就与他的心脏相连,每一下他都感到一阵刺痛。

孔生东颤抖着,打开女儿的信:

“爸爸:我辍学打工了,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您有什么感想。可这却是我唯一的选择,我要赚钱养家,要给女乃女乃治病,还要圆我儿时的梦!不过您放心,失学并不等于失去了学习的机会,我可以自学,可以通过不懈地努力去实现自身的价值。

有时我总是在想:如果您不犯罪入狱,妈妈不走,该有多好啊!可是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幻想,事实已经无法改变。您可知我是多么恨您,又是多么爱您。恨您为什么要失去做人的尊严,为什么在孕育了我这个小生命后又不负责任地抛弃了我!爱您是因为您是我的父亲,是因为我相信通过政府的教育,您还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不幸是把不幸当不幸。无论生活多么困难,环境多么艰苦,打击多么沉重,我都不会低下自己的头!您呢?爸,您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和我们团聚,我需要您的支持,需要您的爱!

女儿:春梅”

看完信,孔生东泪如雨下。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再次晕倒,那将是他最大的愿望。因为只有晕倒时,他的灵魂才能去与可爱的已僵硬的女儿告别。

※※※

孔春梅在不满5岁时,父亲孔生东就因参与一起抢劫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

母亲含着泪离开了她,小春梅是在爷爷***呵护和泪水中逐渐长大的。

稍大时,小春梅就感觉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同龄的孩子有爸妈的宠爱,而她唯一的撒娇对象就是女乃女乃。爷爷很少讲话,经常一个人坐在旁边抽闷烟。

别的孩子遇有不顺心的事就大哭大闹,缠着父母买这买那,而她除了过年能吃上几顿饺子外,一年四季都是黑不溜秋的大馍。

小春梅感到了孤单。

一次,她看到一群孩子在一起玩耍,就悄悄地走到他们中间。可邻居们看到后就喊走了自家的孩子,还怪怪地看着她。

小春梅觉得很委屈,哭着跑回家问女乃女乃:“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女乃女乃抚模着她的头哽咽着说:“春梅乖,不哭,你爸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只要春梅听话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小春梅信以为真,从此就经常一个人坐在村前的小路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执著地望着前方。

她在等爸妈回来。

一天,小春梅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小路上,等待梦中的爸妈。

邻居家一个淘气的小男孩恶作剧地问她:“春梅,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我爸妈!”小春梅自豪地说。

“你爸是坏蛋,是劳改犯,你妈早就不要你啦,到哪里等他们?”

“你胡说!我爸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你爸才是坏蛋呢。”

吵着吵着,两个孩子就厮打在一起。

小春梅的头打破了,衣服撕烂了,被过路的大人拉开后,她才倔强地回了家。

女乃女乃看到她那狼狈相,心疼地责备道:“你这孩子,怎能和别人打架呢!”

小春梅认真地说:“哼!他骂我爸是坏蛋、是劳改犯,还说我妈不要我啦。”

听着小春梅稚女敕的话,坐在一旁抽闷烟的爷爷那双灰暗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那一夜,女乃女乃在床上嘶哑地哭了一夜,爷爷也抽了一夜的闷烟。

小春梅朦胧中好像明白了什么。

从那以后.小春梅再也不去等爸妈了。

懂事的她在家里不是帮女乃女乃生火、做饭、喂猪,就是帮下地回家的爷爷捶背、点烟。要么就是一个人拿着她唯一的、爷爷用木头制作的一把玩具枪闹个不停。

小春梅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小春梅的愿望实现了。那天,她背着女乃女乃用一块花布给她缝制的新书包,神气地跟着爷爷来到学校,小春梅的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上学后的小春梅更加听话懂事,学习也非常刻苦认真,无论干什么都要向更好的看齐。每天上学她都是第一个来到教室,放学后总要把班级的卫生打扫得让自己满意了才肯离开。

小春梅也非常聪明伶俐,学什么会什么,无论生活多么困难,条件多么艰苦,她的学习成绩在同年级都稳居前列。

带过她的老师都说:“这孩子今后有出息。”

※※※

这是小春梅最高兴的一天,也是她最刻骨铭心一天。

这天,8岁的小春梅和爷爷一起来到了清河监区第二监区会见室,第一次看到了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爸爸。

会见前,她本有很多心里话要和爸爸讲,可见到爸爸时,她好像变成了哑巴。

孔生东哭,她也哭。

爷爷坐在一旁也不住地老泪纵横。

3o分钟的会见很快过去了,临别时,孔生东哽咽着羞怯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你能原谅爸爸吗?”

小春梅没有说话,她哭着跑出了会见室。

回家的路上,小春梅还在一个劲地后悔,她跟爷爷说:“爷爷,我今天没讲话,我应该讲话,哪怕只叫一声爸爸也好呀!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爸爸。”

爷爷说:“春梅懂事了,爸爸不会怪你的。”

※※※

这年春节刚过,女乃女乃就积劳成疾,病倒在床。

这一病就时好时坏,一直没有间断过吃药。全家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一个6o多岁的老人和1o岁的小春梅身上。

暑假的第一天,小春梅走上街头抢拾别人丢弃的酒瓶、纸盒等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手划破了她顾不上包扎,流汗了也顾不上擦。

终于,她用自己劳动的汗水换回了1o多元钱。

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钱,小春梅特别激动。她走进商店,特意买了两斤红糖和两包好烟,兴冲冲地往家赶。

小春梅回到家里,刚把买来的东西放下,就遭到爷爷一顿严厉的训斥:“你哪弄的钱?我们虽穷但要有志气,你千万不能像你爸那样学坏呀!”

小春梅没有解释,默默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第二天一早,小春梅做好一切家务后又走出了家门。

不放心的爷爷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

当这位6o多岁的老人看到自己的孙女在烈日下捡拾破烂的情景时,忍不住抱着身边的一个电线杆,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呜呜……我可怜的小孙女啊……哇……”

小春梅每到节假日都会出去捡破烂,街道、附近的村庄都留下她稚女敕的足迹。

为了节省时间,她拉着板车早出晚归,中午吃随身带的冷馒头,渴了就喝口冷水。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冰冷彻骨,但小春梅从没叫过一声苦。

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使小春梅的身体又瘦又弱。好几次都险些晕倒在地,但她都紧咬牙关挺住了。

一次,小春梅在街边捡破烂,看到对面街道上有只丢弃的易拉罐,就飞快地跑了过去。

正当她伸手去捡时,却被一个小男孩一脚踢到旁边的水塘里。

小春梅怔住了,心疼地看着易拉罐。

男孩嘲弄地对她说:“只要你在我面前爬两圈,学两声狗叫,我就给你1o元钱。”

小春梅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了。

两年来,小春梅就是靠捡破烂维持自己求学的权利。

但是随着女乃女乃病情的日益加重,爷爷身子骨的一天不如一天,小春梅的这点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弥补家庭的开支。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极度的困境。

新学期快开学了,可小春梅的学费还没有一点着落,爷爷一连三天早出晚归地去为她筹措学费。

多年来,为给女乃女乃治病,家里已债台高筑,并且卖光了家中所有能卖的东西。如今,谁还愿借钱给一个毫无指望的家?

早晨,看着爷爷的外出时的背影,她期待着一个瑰丽的梦;晚上,听着爷爷失落的脚步,小春梅的心也沉入到一个无底深渊。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小春梅抚模着伴随了自己七年之久的书包,不禁伤心痛哭。她藏起心爱的书包,把几本书和一些随身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才和衣睡下。

第二天,13岁的她坚定地对爷爷说:“爷爷,我要辍学打工!”

爷爷听了她的话,心酸地走了出去。

女乃女乃抱着她失声痛哭:“孩子,是爷爷、女乃女乃对不住你呀!……”

※※※

家就在眼前了。

孔生东感到了眩晕,他怕见女儿,怕见女儿已僵硬的躯体。

走到门前,他又感到了清醒,特别是当这种清醒带着满腔的埋怨时。

推开家门,一张苍白的脸躺在床上,孔生东一言不地坐到椅子上,阴沉着脸,家中所有的空气仿佛都因他而凝固。

孔生东的父母都不说话。

母亲把脸对着窗外,父亲幽着眼眸,空洞地望着,他们已三天滴水不进,红肿的双眼、干裂的嘴唇、纷乱的丝。

父亲终于禁不住泪水长流。这就像一根导火线,一下子点燃了母亲的眼泪。

孔生东环顾家中,一贫如洗。仅有的衣橱里有女儿的一格,门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春梅专用”四个字。

他的眼睛再次模糊起来。

如今女儿走了,自己还在坐牢,能埋怨谁呢?那一刻,孔生东知道完全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害了这个家!是自己害了女儿!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埋怨别人呢?

※※※

回监的路上,孔生东一直沉默无语。

当汽车驶进清河监区的大门时,他感到了一种希望,父母的希望,女儿的希望。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女儿走了,但女儿的心愿未了,愿望还在。所以监狱对他来讲更是一种任务:父母交待的任务,女儿留下的任务。

记得去年孔生东被评上省级服刑改造积极分子时,女儿在电话中就问:“爸爸,你身上有红花没有?有你就是好人了……”

当时孔生东心里特别激动,赶紧对女儿说:“爸爸有红花,爸爸是好爸爸。”

那一刻,在女儿欢悦的笑声中,他感到胸前的红花飘着香气荡漾开去,就像女儿甜甜的笑脸绽放在眼前。

如今女儿走了,仰望高墙四角的天空,在白云蓝天的上面,如果能给天堂打个电话,他会向女儿诉说对她的哀思。他会告诉女儿,一定不会让她失望,一定做个好爸爸。他还想唠叨唠叨,告诉女儿监狱对他的关心和教育。他今年又评上服刑改造积极分子。

孔生东想,女儿在天堂接到他的亲情电话时,一定会告诉她在天堂里的伙伴:“我爸爸胸前又有了红花,我爸爸是好人。”

于是,在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女儿甜甜的笑脸又绽放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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