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知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这个苦衷总也不肯说。对我能说吗?”
宗华轻叹:“慧薇欲问我是知无不言。别说我告诉你那点微弱不堪的心事就是这会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的——我的性命原就是你赐给了我一次。”
他指的是少年时代宗家曾遭大变几乎灭门一事若非沈慧薇他是否能活到现在就难说得很了。沈慧薇微笑道:“我们多年的朋友你要是总还提那件事未免不象朋友了。”
宗华笑着点头:“是我思虑失周。慧薇是我平生知己我断然没有任何事情、任何理由不告诉你的。”
他象是随口道来沈慧薇却听着有些别扭但他这一番好意没有谁会为着朋友一句知心话反而加以嗔怪的于是默然继续听他下文。
“我是宗家的不肖子孙我父亲可是比我有能耐的多健康、张扬、霸气、雄才大志我幼时有时听人偶尔提及宗家世代相传的这个病我父亲总是瞪着眼把人喝回去说这根本不是什么遗传病只是上代接连一二次得了这病人人心里种下病根到了那年纪就整天疑神疑鬼不病也要病了。宗家这遗传病分明是叫不怀好意之人嚷出来的纯属子虚乌有从今而后不准有人在我面前多提一字!”
宗华语调不紧不慢下午的阳光绚烂犹如织锦在厅口处一晃一晃。数不清跳舞的微尘组成化不开地浓丽锦绣他眼望着这片繁华切一片橘肉慢慢放到嘴边用齿轻轻一咬。酸甜多味的汁液流出他就着吸几口一片橘肉看去只是被嗑了浅浅一条丝却不吃了顺手扔到承接废弃物的果盘里他微微笑着解释:“如今为健康计大夫不让我我喝茶但凡觉着渴了……吃一口果汁罢了。”
虽然是一句解释神思正悠然仿佛落在很远很远的时间点上沈慧薇也没有开口。沉默有顷宗华续道:“后来我长大了才懂得父亲深意。他不是狂妄到连夺去一代代亲人性命的病因都压根儿不信他只想这个病能终结在他这一代以他无与伦比地才能和勇敢强大的信心。到了那个年纪他有愈来愈强烈的预兆为了怕娘亲担忧。他造了高墙深院他躲在院里养了一帮医术高明的大夫那院子只留一扇小门。禁绝内外出入而唯一一把钥匙只留在世代为我们家操劳的总管手里。我那时十四岁他认为是到了男儿汉可以担当的年纪了所以也容许我进入。在那间高深大院内我亲眼目睹了父亲病时的种种惨状……”
好好地调整了一番情绪他才继续以温和波澜不惊的语气来叙述:“痛苦作地时候。浑身血液似在沸腾他似野兽一般嚎叫不再认得任何人随手一抓就伤人性命以至于跟随他多年的心月复束手无策只能用粗如大船使用的铁链将他锁住。可他病力气越来越大。有一回铁链子竟叫他生生用牙咬断了一根。后来。便用铁笼将他困住。他在笼中痛苦难耐忽尔哭忽尔笑甚至跪地嗑头求恳只是谁敢放他出来啊他便用力撞铁笼十指抓过没一点完整衣衫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沈慧薇一阵凛然遍地阳光如金陡觉沉黯。
“当然这个作是有间歇性的父亲在清醒的时候就还是以前那个完美的人世人仰望的成功者。然而他心底却已渐渐绝望战胜病魔的那强大无比坚不可摧的自信在一次又一次丢失尊严的如狗如畜中丧失殆尽……父亲始终是个有决断地人当他一旦现没有任何希望时他便开始快刀斩乱麻他冷酷地杀了所有为他治病的大夫杀掉他认为不能让他们知晓半丝情形的下人奴仆以及保镖。他把所有接手事业交给我利用有限清醒的时间尽可能强负荷指导我敦促我。”宗华还是保持着先前那种暖洋洋地笑意“不瞒你说那时我看着父亲病时固然悲伤可他清醒的时候我更害怕因为那预示着我将会受到在我那个年纪所不能理解的严酷教导以及半月下不来地的毒打。我父亲病中自伤身无好肉在他病的三年间我浑身上下也是没一块完整的好肉。”
他轻轻阖上眼睛梦呓般道:“这种病越到后面越是严重宗家世代传人死状都很惨他曾告诉我祖父死时是将自己生生撕裂的。不过他死得算是幸运当时他很清醒妻子儿女皆在面前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幸福满足地光芒——曾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连病字都不许人提可是死前只要看到亲人在他面前、而他也还认得他们便已有虔诚的感恩。”
他睁开眼睛直视着沈慧薇充满了怜悯以及痛惜的脸轻轻笑着道:“大体就是这样还有更多病的细节我想即使我说慧薇也不愿意听了罢?”
沈慧薇无语良久叹道:“对不起。”
宗华笑道:“别这么说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十四岁起所经历地种种是此后半生常常重温地噩梦能够找人倾心一诉痛快多了。便是将来自己再受着这份苦也没有那么怕了。”
沈慧薇道:“因为那个真实生在你眼前所以你怕了谨慎地想把这一切都藏拢既不愿积极就医甚至打算把病后的情形瞒住小虹就象令尊当年竭力瞒住老夫人那样是么?”
宗华颔:“质儿才五岁我亦不欲将这世间地恐惧过早带给他。”
“然则南道圣绝天下……”
宗华摆摆手微笑着道:“慧薇请相信我我是无奈才放弃此途。我们宗家世代富就算当年没有南道北医可是也绝对是找遍了所有存在和不存在的希望。人生百年半百即不算枉过宗华虽活得短些然而我一生之中有哪样不满足?我不会轻言放弃然而也必定不会为了治病尽失人之尊严我将保持那一份对死的敬畏对生的尊重一直走到生之尽头的黑暗。”
沈慧薇重又绽放春花般烂漫的脉脉笑容道:“好的我站在你这边尊重你的选择。”
宗华浅浅笑着补充“那也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象是忽然放松下来他笑咪咪地拈起一片柑橘递了过去带着些顽皮道“我的说客大人既然你放弃了来时使命是否愿意与我共尝这一块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应该是吃不到的橘肉呢?”
沈慧薇噗嗤一笑接了过来:“我真怀疑这果肉里藏着什么秘密你不停地叫我吃。”
宗华促狭地眨眨眼:“说不定哦!也许你一口吃到嘴里现它既苦又涩酸得半月不闻醋味那就来不及了呢!”
他说话的功夫沈慧薇全部吃完无辜地瞪大眼睛对他。两个人面面相对不觉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这笑声里宗华不经意地留神细看沈慧薇——第一次见到她她是满怀愁绪而他几乎逼到绝境。她怀一份仗义无怨无悔地帮助他而他则平生第一次涌起清甜蜜样的温柔。
那一点温柔在萌芽期间就被永远地掐断他却多少年如一日远远地望着她看她受到伤害、受到欺凌重新展开新生般的微笑看她跌倒遍体鳞伤又强迫自己地站起来。生有何欢死又何苦他们都是怀着一份对生的尊重、对死的敬畏的人跌跌绊绊而勇敢地、兢兢业业地走好每一天的生之坎坷路。
“慧薇……”
唇际凝止了微笑他保养得纤长美好的白皙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庞“我帮不了你。这一生只做个旁观者。虽然那是缥缈虚无的寄托然星夜璨璨我将对天祝告愿神明仁慈由我带走两个人的痛。你是只适合笑的人。”
他忽生不安回了头刘玉虹紫色的纤影挡住了大半阳光。
“小虹?”他讶异地唤“你什么时候到的?”“听说慧姐来做说客我就到了。”刘玉虹嘴角涌起嘲讽的笑意“不迟不早就是我寄以所有希望的说客大人表示站在你这一边的时候。”
宗华意味深长的目光朝后者瞥去两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她没听到之前的内容。
想着这个就顾不上刘玉虹别的想法因而在紫衣女子冷笑着对沈慧薇道“慧姐只怕我丈夫作为旁观者的那点寄托真的只是缥缈虚无不大可能实现你就别把适合笑容的美好愿望放在我丈夫身上了。”——沈慧薇彻底地愕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