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六

作者 : 张爱玲

之雍夏天到华中去第二年十月那次回来告诉她说:“我带了笔钱来给绯雯把她的事情解决了。”

九莉除了那次信上说了声“担心我们将来怎麼办”从来没提过他离婚的事。但是现在他既然提起来便微笑低声道:

“还有你第二个太太。”是他到内地教书的时候娶的他的孩子们除了最大的一个儿子是亡妻生的底下几个都是她的。后来得了神经病与孩子们住在上海由秀男管家。“因为法律上她是你正式的太太。”

“大家都承认绯雯是我的太太。”

“不过你跟绯雯结婚的时候没跟她离婚。”

“要赶她出去是不行的!”

她笑了。“不过是法律上的手续。”随即走开了。

终於这一天他带了两份报纸来两个报上都是并排登著“邵之雍章绯雯协议离婚啟事”“邵之雍陈瑶凤协议离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他把报纸向一隻镜面乌漆树根矮几上一丢在沙椅上坐下来虽然带笑脸色很凄楚。

她知道是为了绯雯坐到沙椅扶手上去抚模他的头髮。他护痛似的微笑皱著眉略躲闪了一下她就又笑著坐回原处。

“另外替绯雯买了辆卡车。她要个卡车做生意。”他说。

“哦。”

又閒谈了几句一度沉默后九莉忽然笑道:“我真高兴。”

之雍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她后来告诉楚娣:“邵之雍很难受为了他太太。”

楚娣皱眉笑道:“真是——!‘啣著是块骨头丢了是块肉。’”又道:“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

那两条啟事一登出来报上自然推测他们要结婚了。

楚娣得意的笑道:“大报小报一齐报导。——我就最气说跟我住住就不想结婚了。这话奇怪不奇怪?”

原来亲戚间已经在议论认为九莉跟她住著传染上了独身主义。当然这还是之雍的事传出去之前。她一直没告诉九莉。

“那麼什麼时候结婚?”她问。

“他也提起过不过现在时局这样还是不要对於我好些。”

他是这样说的:“就宣布也好请朋友吃酒那种情调也很好。”慨然说。

他在还债。她觉得有点凄惨。

他见她不作声也不像有兴緻便又把话说回来了。

提起时局楚娣自是点头应了声“唔。”但又皱眉笑道:“要是养出个孩子来怎麼办?”

照例九莉只会诧异的笑笑但是今天她们姑姪都有点反常。九莉竞笑道:“他说要是有孩子就交给秀男带。”

楚娣失笑道:“不能听他的。疼得很的。——也许你像我一样不会生。二婶不知道打过多少胎。”

九莉非常诧异。“二婶打过胎?”

楚娣笑嘆道:“喝!”似又自悔失言看了她一眼悄然道:“我当你知道。”

因为她一向对夏赫特的态度那麼成*人化。在香港蕊秋说过:“你三姑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当然她回到上海就猜到是指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楚娣去学德文认识的。她也见过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黄头髮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来她总是到比比家里吃饭。

九莉笑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生关係。”

楚娣疲乏的摇头笑嘆道:“那时候为了简炜打胎——喝!”因为在英国人生地不熟打胎的医生更难找?“我那时候什麼都不懂。那时候想著要是真不能离婚真没办法的话就跟我结婚作掩蔽。我也答应了。”略顿了顿又道:“二婶刚来那时候我十五岁是真像爱上了她一样。”

她没说爱简炜但是当然也爱上了他。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迷离惝恍。但是这种三个人的事是他们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然悲剧性她也不觉得有什麼不对因笑道:“后来怎麼没实行?”

“后来不是北伐了吗?北洋政府的时候不能离婚的。”

怪不得简炜送她的照片上题的字是这样歉疚的口吻:“赠我永远视为吾妹的楚娣。”相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花尖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游湖泊区当然是三个人一同去的。蕊秋的诗上说“想篱上玫瑰依旧娇红似昔。”北国凉爽的夏天红玫瑰开著威治威斯等几个“湖上诗人”的旧游之地新出了留学生杀妻案。也许从此楚娣总有种恐怖不知道人家是否看中了她这笔妻财所以更依恋这温暖的小集团甘心与她嫂嫂分一个男人一明一暗。

楚娣又笑道:“还有马寿。还有诚大姪姪。二婶这些事多了!”

“我不记得诚大姪姪。”

“怎麼会不记得呢?”楚娣有点焦躁起来彷彿她的可信性受影响了。“诚大姪姪。他有肺病。”

“我只记得胖大姪姪辫大姪姪。”因为一个胖一个年纪青青的遗留著大辫子拖在背上。“——还有那布丹大佐。”

楚娣显然认为那个来吃下午茶的法**官不足道不大能算进去。“二婶上次回来已经不行了。”她摇摇头说。

九莉一直以为蕊秋是那时候最美。

楚娣看见她诧异的神气立刻住口没说下去。虽说她现在对她母亲没有感情了有时候自己人被别人批评还是要起反感的。

楚娣便又悄悄的笑道:“那范斯坦一医生倒是为了你。”

九莉很震动。原来她那次生伤寒症那德国医生是替她白看的!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俯身在她床前一阵消毒药水气扑鼻。在他诊所里蕊秋与他对立的画面:诊所附设在住宅里华丽的半老洋房两人的剪影映在铁画银勾的五彩玻璃窗上他低著头用听筒听她单薄的胸部她羞涩戒备的微醺的脸。

难怪她在病榻旁咒骂:“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也许住院费都是他出的。

有些事是知道得太晚了彷彿有关的人都已经死了。九莉竟一点也不觉得什麼!!知道自己不对但是事实是毫无感觉就像简直没有分别。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

是不是也是因为人多了多一个也没什麼分别?照理不能这样讲别的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於谁去?

九莉想著也许她一直知道的。吃下午茶的客人定后她从屋顶上下来不知道怎麼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罩上的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当然这印象一瞥即逝被排斥了。

怎麼会对诚大姪姪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也是他自己心虚总是靠后站蕊秋楚娣走后也不到他们家来玩不像他别的弟兄们。只有他她倒有点介意并不是因为她母亲那时候是有夫之妇——时候再**律也未免太可笑了。而且当时也许也带点报復性质那时候大概已经有了小公馆。她不过因为那是她的童年不知怎麼那一段时间尤其是她的。久后她在纽英伦乡下有一次路上遇见一家人一个小男孩子牵著一匹“布若”一种小巧的墨西哥驴子很可爱脸也不那麼长。因为同路走了一会了她伸手模了模牠颈项背后那孩子立刻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也能了解她还没忘记儿童时代佔有性之强。

那年请大姪姪们来过阳历年拍的小照片楚娣还有乃德也在座只有他没戴金银纸尖顶高帽子。九莉没上桌但是记得宴会前蕊秋楚娣用大红皱纸裹花盆。桌上陈列的小炮仗也是这种皱纸掛灯结綵也是皱纸带子。她是第一次看见非常喜欢却不记得有诚大姪姪这人。他也没拍进照片。

她们走后这几年总是韩妈带九莉九林到他们家去坐人力车去路很远一带低矮的白粉平房在乾旱的北方是平顶也用不著屋瓦。荒凉的街上就是这一条白泥长方块倒像中东。墙上只开了个旧得黑的白木小门一进去黑洞洞的许多小院子都是一家人但是也有不相关的亲戚本家。转弯抹角把她们领到一个极小的“暗间”里有个高大的老人穿著灰布大褂坐在籐躺椅上。是她祖父的姪子她叫二大爷。

“认了多少字啦?”他照例问然后问他媳妇四嫂:“有什麼点心可吃的?”

四嫂是个小脚的小老太太站在房门口。翁媳讨论完了她去弄点心。大姪姪们躲得一个都不见因为有吃的。

“背诗我听。”他说。

九莉站在砖地上把重量来回的从左脚挪到右脚摇摆著有音无字的背“商女不知亡国恨”看见他拭泪。

她听见家里男佣说二大爷做总督。南京城破的时候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弔下来逃走的。

本地的近亲只有这两家堂伯父另一家阔。在佣人口中只称为“新房子”。新盖的一所大洋房里外一色乳黄粉墙一律白漆傢俱每问房里灯罩上都垂著一圈碧玻璃珠总。盛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不但两兄弟照大排行称十一爷十三爷连姨女乃女乃们都是大排行大姨女乃女乃是十一爷的二姨女乃女乃三姨女乃女乃是十三爷的。依次排列到九姨女乃女乃“全”姨女乃女乃绕得人头晕眼花。十一爷在北洋政府做总长。韩妈带了九莉姐弟去了总是在二楼大客厅里独坐韩妈站在后面靠在他们椅背上一等等好两个鐘头。隔些时韩妈从桌上的高脚玻璃碟子里拈一块樱花糖剥给他们吃。

有人送的一个新姨女乃女乃才十七岁烟台人在壁炉前抱著胳膊閒站著细窄的深紫色旗袍映著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梳著两隻辫子髻一边一个稀疏的前刘海小圆脸上胭脂红得乡气。

“来了多少年哪?是哪儿人哪?”她沉著脸问韩妈。同是被冷落的客人搭訕著找话讲免得僵。韩妈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姨女乃女乃”但是话并不多。

连新姨女乃女乃都走开了。终於七老太太召见他们家连老太太都照大排行称呼。七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拉著他们问长问短。“都吃些什麼?他们妈妈好些东西不叫吃不敢乱给东西吃。鯽鱼蒸鸡蛋总可以吃吧?还有呢?”一一问过吩咐下去方轻声道:“十六爷好?十六女乃女乃十九小姐有信没呀?”她当然用大排行称呼乃德兄妹。“咳呀俩孩子怎麼扔得下叫人怎不心疼哪?还亏得有你们老人喔!”

“还是上回来的信吧?我们底下人不知道呵老太太!”

“俩孩子多斯文哪!不像我们这儿的。”

“他们俩倒好不吵架。”

“十六爷这向怎麼样?”又放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随即一阵嘁嘁喳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我们不知道呵老太太我们都在楼上。现在楼下就是两个烧烟的。”

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麼东西跟他们要没有就去买去。到了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做客。”

没人陪着玩韩妈便带他们到四楼去四楼一个极大的统间是个作场大姨女乃女乃在一张长案上裁剪、钉被窝在缝衣机上踏窗帘。屋角站著一大捲一大捲的丝绒织花窗帘料子。她脸黄黄的已经不打扮了眉毛头髮漆黑而低蹙蝌蚪似的小黑眼睛脸上从来没有笑容。

“噯韩大妈坐坐!见过老太太没?”

“见过老太太嘍!大姨女乃女乃忙。”

她短促的笑了一声。“我反正是——总不閒著。老王倒茶!”

“大姨女乃女乃能干嘛!”

老太太废物利用过了时的姨女乃女乃们另派差使。二姨女乃女乃比大姨女乃女乃还见老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会应酬女客都由她招待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

大姨女乃女乃有个儿子六七岁了长得像她与九莉姐弟一样大但是也不跟他们玩跑上楼来就扯著他母亲衣襟黏附在身边嘟囔著不知道要什麼。

她当著人有点不好意思诧异的叱道:“嗯?”但终於从口袋里模出点钱来给他嗔道:“好了去吧去吧!”他又蹬蹬蹬跑下楼去。

“开饭了。”女佣上楼来请下去吃饭。

老太太带著几个大孙子孙女儿与九莉九林围坐在白漆大圆桌上。他们俩仍旧是家里逐日吃的几样菜搁在面前韩妈站在背后代夹到碗碟里。

饭后老太太叫二哥哥带他们到商务印书馆去买点东西给他们。二哥哥是中学生二蓝布罩袍下面穿得棉墩墩的长圆脸冻得红一块白一块在一排排玻璃柜台前徘徊了很久。有许多自来水笔活动铅笔精緻的文具盒玻璃镇纸看不懂的仪器九莉也不好意思细看像是想买什麼。

一个店伙走上前来十分巴结也许是认识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总长家的少爷。二哥哥忽然竖起两道眉毛很生气似的结果什麼也没买。

晚上汽车送他们回去九莉九林抢著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唸出来非常高兴。

“新房子”有个僕人转荐到海船上当茶房一个穿黑嗶嘰短打的大汉福后一张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菓。

“他们可以‘带货’赚的钱多。”九莉听见家里的佣人说。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烟台出的海棠果他送了一大篓来篾篓几乎有一人高。女佣们一面吃一面嗤笑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还没吃完早已都吃厌了。

月夜她们搬了长板凳出来在后院乘凉。

“余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

“你看呢?”

“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韩妈转问九莉。“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

月亮很高很小雾濛濛的出青光来。银角子拿得多远?拿得近大些拿得远小些。如果弔在空中弔得那麼高该多小?九莉脑子里一片混乱。

“单角子”碧桃说。“韩大妈你看有多大?”

韩妈很不好意思的笑道:“老嘍眼睛不行了看著总有巴斗大。”

“我看也不过双角子那麼大。”李妈说。

“你小。”

“还小?都老嘍!”笑嘆著又道:“我们这都叫没办法出来帮人家余大妈家里有田有地有房子这麼大年纪还出来。”

余妈不作声。韩妈也没接口。碧桃和余妈都是卞家陪嫁来的背后说过余妈是跟儿子媳妇呕气赌气出来的。儿子也还常写信来。

“毛哥不要蹲在地下土狗子咬!有小板凳不坐!”余妈说。

北边有这种“土狗子”看上去像个小土块三四寸长光溜溜的淡土黄色式样像个简化的肥狗没有颈子耳朵尾巴眼睛是两个小黑点或是小黑珠子爬在土地上简直分不出来直到牠忽然一溜就不见了因此总是在眼梢匆匆一瞥很恐怖。

“毛姐给我扇子上烫个字。”李妈说。她们每人一把大芭蕉扇很容易认错了。用蚊香烫出一个虚点构成的姓但是一不小心就烧出个洞。

邓爷在门房里熄了灯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邓爷不出来乘凉?里头多热!”韩妈说。

邓爷在汗衫上加了件白小褂方才端椅子出来。

碧桃窃笑道:“邓爷真有规炬出来还非要穿上小褂子。”

邓爷瘦瘦的剃著光头。刚到盛家来的时候是个书僮后来盛家替他娶过老婆死了。

“我学邓爷送帖子。”打杂的也是他们同乡有时候闹著玩模仿前清拜客家人投帖的身段先在轿子前面紧跑几步然后一个箭步打个千同时一隻手高举著帖子。

邓爷一丝笑容也没有。

九莉想说“邓爷送帖子给我看”没说知道他一定不理睬。

前两年他曾经带她上街去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自掏腰包买冰糖山楂给她吃买票逛大罗天游艺场。

有一次她听见女佣们嗤笑著说邓爷和“新房子”的两个男僕到堂子里去。

“什麼堂子?”

“吓咦!”韩妈低声吓噤她但是也笑了。

她在门房里玩非常喜欢这地方。粗糙的旧方桌上有香烟烫焦的跡子。黄籐茶壶套壶里倒出微温的淡橙色的茶。桌上有笔砚账簿信笺儘她涂抹拿走一两本空白账簿也由她。从前有一次流鼻血也抱了来找人用墨笔在鼻孔里抹点墨。冷而湿的毛笔舐了她一下一阵轻微的墨臭似乎就止了血。

“等我大了给邓爷买皮袍子。”她说。

“还是大姐好。”他说。九林不作声。他正在邓爷的铺板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看枕下的铜板角子。

“我呢?我没有?”韩妈站在门口说。

“给韩妈买皮袄。”九莉说。

韩妈向邓爷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大姐好。”

门房里常常打牌。

“今天谁赢?”他们问她。

楼上女佣们预先教她这样回答:“都赢。桌子板凳输。”

两个烧烟的男僕一个非常高而瘦三角脸青白色的大颧骨瘦得耸著肩像白无常是后荐来的会打吗啡针。起初只有那猴相的矮子为了戒赌曾经斩掉一隻无名指在脾桌上大家提起来都笑。九莉扳著他的手看那隻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像骰子一样光滑苍白。他桔皮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长子戳了他的壁脚矮子气喔气喔!说要宰了他。”李妈兼代楼下洗衣服消息较灵通。

打雷女佣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

雨过天青她们说:“不会再下了天上的蓝够做一条袴子了。”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嘆著:“打霜了!”抱著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

“打风了!”

颳大风天都黄了关紧窗子还是桌上一层黄沙擦乾净了又出来一层她们一面擦一面笑。

韩妈带她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舐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九莉不喜欢这样但是也知道她相信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对眼睛好的。当然她并没说过蕊秋在家的时候她也没这样过。

她按照蕊秋立下的规矩每天和余妈带他们到公园去一趟冬天也光著一截子腿穿著不到膝盖的羊毛袜。一进园门苍黄的草地起伏展开在面前九莉大叫一声狂奔起来毕直跑把广原一切切成两半。后面隐隐听见九林也在叫喊也跟著跑。

“毛哥啊!快不要跑跌得一塌平阳!”余妈像鸚哥一样锐叫著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跑得东倒西歪。不到一两年前九林还有脚软病容易跌跤上公园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余妈手里像放狗一样十分引人瞩目。他嫌她小脚走得太慢整个的人仆向前面拼命往前挣胸前红带子上的一张脸像要哭出来。

余妈因为是陪房所以男孩子归她带。打平太平天国的将领都在南京住了下来所以卞家的佣僕清一色是南京人。

“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半带微笑向九莉说。

“我姓盛我姓盛我姓盛!”

“毛哥才姓盛。将来毛哥娶了少女乃女乃不要你这尖嘴姑子回来。”

蕊秋没走的时候说过:“现在不讲这些了现在男女平等了都一样。”

余妈敌意的笑道:“哦?”细緻的胖胖的脸上眼袋忽然加深了。头髮虽然稀了还漆黑。江南乡下女人不种地所以裹了脚。韩妈她们就都是大脚。

“我们不下田。”她断然的说也是自傲的口吻。

见九莉把吃掉半边的鱼用筷子翻过来她总是说:“勺君子不吃翻身鱼。”

“为什麼?”

“噯君子就是不吃翻身鱼。”

九莉始终不懂为什麼朦朧的以为或者是留一半给佣人吃才“君子”直到半世纪后才在报上看到台湾渔民认为吃翻身鱼是翻船的预兆。皖北乾旱不大有船所以韩妈她们就没有这一说但是余妈似乎也已经不知道这忌讳的由来了。

余妈“讲古”道:“从前古时候大水也是个劫数噯!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姐姐弟弟姐弟俩。弟弟要跟姐姐成亲好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弟弟说‘好。’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下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壳碎成十三块所以现在乌龟壳还是十三块。”

九莉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九林看。他当然也不看她。

家里自来水没有热的洗澡要一壶一壶拎上来倒在洋式浴缸里。女佣们为了省事总是两个孩子一盆洗两个女佣在两端代洗。九莉九林各坐一端从来不抬起眼睛来。

夏天他们与男女佣都整天在后院里厨子蹲在阴沟边上刮鱼鳞女佣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除了碧桃是个姑娘家不大下楼来。九莉端张硃红牛皮小三脚凳坐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头上是深蓝色的北国的蓝天。余妈蹲在一边替九林把尿。

“小心土狗子咬了小麻雀。”厨子说。

有一天韩妈说:“厨子说这两天买不到鸭子。”

九莉便道:“没有鸭子就吃**。”

一声断暍:“吓咦!”

“我不过说没有鸭子就吃**。”

“还要说!”

冬天把一罐麦芽糖搁在火炉盖上里面站著一双毛竹筷子。冻结的麦芽糖溶化得奇慢等得人急死了。终於到了一个时候韩妈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她仰著头张著嘴等著那棕色的胶质映著日光像隻金蛇一扭一扭仿彿也下来得很慢。

麦芽糖的小黑磁罐子女佣们留著“拔火罐”。她们无论什麼病都是团皱了报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的有雀斑的肩背上。

九林冬天穿著金酱色缎子一字襟小背心宝蓝茧绸棉袍上遍洒粉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虽然女敕因为瘦像鬆软的薄绸。他垂著眼睛假装没注意不觉得。

女佣们非常欣赏这一幕连余妈嘴里不说都很高兴。

碧桃赞嘆道:“看他们俩多好!”

余妈识字。只有她用不著寄钱回去养家因此零用钱多些有一天在旧书担子上买了本宝卷晚饭后唸给大家听。黯淡的电灯下饭后出油光的一张张的脸都听呆了似懂非懂而又虔诚。最是“今朝月兑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这两句余妈反覆唸了几遍几个老年人都十分感动。

她有时候讲些阴司地狱的事九莉觉得是个大地窖就像大罗天游艺场楼梯上的灰色水门汀墙壁不过设在地下层分门别类阴山刀山火焰山孽镜望乡台投生的大轮子高入半空。当然九莉去了不过转个圈子看看不会受刑。她为什麼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迴上天去玉皇大帝亲自下阶迎接。她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但是无论怎麼样想相信总是不信因为太称心了正是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不像后来进了教会学校他们的天堂是永远在云端里弹竖琴唱讚美诗——做礼拜做得还不够?每天早上半小时晚上还有同学来死拉活扯拖人去听学生讲道去一趟肯代补课一次。星期日上午做礼拜三小时唯一的调剂是美国牧师的强苏白笑得人眼泪出而不敢出声每隔两排有个女教职员监视。她望著礼拜堂中世纪箭楼式小窄窗户外的蓝天总觉得关在里面是犯罪。有时候主教来主持本来是山东传教师学的一口山东话也笑得人眼泪往肚子里流。

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著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瞇得很细。她叫裁缝来做衣服给九莉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雪青丝绒衣裙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叉窄袖齐肘下面皱裥长裙曳地圆筒式高领也一清如水毫无镶滚整个是简化的世纪末西方女装。爱老三其实是高级时装模特儿的身段瘦而没有脇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麼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看┨美锶死慈送?懈雎ヌ荨L?厦空抛雷由弦徽荡蟮谱雷由系娜肆扯颊粘汕喟咨?0?先?讯放褚煌阉?钦馓啄概?笆翟谝?俗⒛恳桓錾衩氐纳?妇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著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麼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著头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身量还没长足合坐在一张沙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水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色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身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麼。

赤凤团花暗粉红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身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著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麼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嘖”了一声皱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著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小姐钧鉴:前稟想已入钧览。日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稟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癮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抽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藉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入十六爷内室盗得针药一枚交十三爷送去化验……”

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们称姑爷为十六爷。像蒋干盗书一样他“卧底”有功又与一“新房子”十三爷搭上了线十分兴头但是并没有就此赏识录用他。蕊秋楚娣回国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荐事”蕊秋告诉他“政府现在搬到南京了我们现在也不认识人了。”

爱老三到三层楼上去翻箱子经过九林房门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没问起。

“连头都不回。”李妈说。

余妈不作声。

“噯也不问一声。”韩妈说。

九莉心里想问也是假的她自己没生所以看不得他是个儿子。不懂她们为什麼这样当桩事。

好久没叫进去背书了。九莉走过他们房门口近门多了一张单人铜床临空横拦著。乃德迎门坐在床沿上头上裹著纱布看上去非常异样但是面色也还像听她背书的时候目光下视略有点悻倖然两手撑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双胳膊意外的丰满柔软。

“痰盂罐砸的”女佣们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打起来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车来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

“十三爷来了。”女佣们兴奋的说。

李妈碧桃都到楼梯上去听韩妈却沉著脸搂著九莉坐著防她乱跑。只隐隐听见十三爸爸拍桌子骂人一个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来这麼几句时时停江南官话逼出来的大嗓门十分难听。这是爱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爷坐汽车走了。楼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帮著扛抬。天还没黑几辆塌车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楼上都挤在窗口看。

“这可好了!”碧桃说。余妈在旁边没作声。

还有一辆。还有。

又出来一辆大车。碧桃李妈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碧桃轻声道:“哪来这些东西?”

都有点恐慌彷彿脚下的房子给掏空了。

李妈道:“是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不许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说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妈说。

似乎没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没有回来回来了是否还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吗啡?九莉从来没想到这些但是提起她的时候总护著她:“我倒觉得她好看。”

当时听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间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吗啡针那阴暗的狂欢场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韩妈不要孩子们叫她。看不起她也是一种刺激。被她打破头也是一种刺激。但是终於被“新房子”抓到了把柄“棒打鸳鸯两离分”而且没给遣散费。她大概下场很惨。

九林虽然好了爱老三也走了余妈不知道怎麼忽然灰心起来辞了工要回家去。盛家也就快回南边去了她跟著走可以省一笔路费但是竟等不及归心似箭。

碧桃搭訕著笑道:“余大妈走了等毛哥娶亲再来。”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像有点心虚似的。也没有人接口。

白牛皮箱网篮行李捲都堆在房间中央。九莉忽然哭了因为现无论什麼事都有完的时候。

“还是毛姐好”碧桃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

余妈不作声只顾忙她的行李。九林站在一边更一语不。

楼下报说黄包车叫来了。余妈方才走来说道:“毛姐我走了。毛哥比你小你要照应他。毛哥我走了。以后韩妈带你了你要听话自己知道当心。”

九林不作声也不朝她看。打杂的上楼来帮著拿行李韩妈碧桃等送她下楼一片告别声。

此后九莉总觉得他是余妈托孤托给她们的觉得对不起她。韩妈也许也有同感。

他们自己也要动身了。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声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里剩下一张小铁床九莉一个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见石榴里面一颗颗红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摆阵。水菓篮子盖下扣著的一张桃红招牌纸她放在床下是红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过河去。

连铁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铺韩妈李妈一边一个九莉九林睡在中间。一个家整个拆了满足了儿童的破坏欲。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她在枕上与九林相视而笑。看著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饼干。

最初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坐在床上他并排坐著离得不太近防万一跌倒。两人都像底边不很平稳的泥偶。房间里很多人但是都是异类只有他们俩同类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搁著一隻漆盘——“抓週”。当然把好东西如笔墨都搁在跟前坏东西如骰子骨牌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韩妈碧桃说她抓了笔与棉花睏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放下。没有人记得九林抓了什麼。

也许更早还没有他的时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头别来别去躲避一隻白铜汤匙。她的调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不要这铁腥气的东西。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口吻一次次泼撒了汤粥。

婴儿的眼光还没有焦点韩妈的脸奇大而模糊。

突然汤匙被她抢到手里丢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只听见叮噹落地的声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气坏。”韩妈说。

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从地下拣起汤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隻铜汤匙来喂她。

房间里还有别人来来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这站桶是个双层小柜像嚮蹀廊似的迴声很大。她知道自己理亏反胜为败了。韩妈嘟囔著把她抱了出来换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妆台旁边有梳妆台高了。蕊秋脾气打了碧桃一个嘴巴子。

“给我跪下来!”

碧桃跪了下来但是仍旧高得使人诧异显得上身太长很难看。九莉怔了一怔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蕊秋皱眉道:“吵死了!老韩呢?还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边看蕊秋理箱子。一样样不知名的可爱的东西从女佣手里传递过来。

“好你看好了不要动手模啊!”蕊秋今天的声音特别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个时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烦的说:“好你出去吧。”

家里人来人往女客来得不断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来劝说的。

临动身那天晚上来了贼偷去许多饰。

女佣们窘笑道:“还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从外国寄玩具来洋女圭女圭砲兵堡垒真能烧煮的小酒精钢灶一隻蓝白相间波浪形图案丝绒鬈毛大圆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车与九林开汽车去征蛮|网|中途埋锅造饭煮老虎蛋吃。

“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啊?”碧桃总是漫声唱唸著。

“这是谁呀?”碧桃给她看一张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婶。”只看了一眼不经意的说。

“二婶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

像祈祷文的对答一样的惯例。

碧桃收起照片轻声向韩妈笑道:“他们还好不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们还小。”

九莉知道二婶三姑到外国去这件事很奇怪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韩妈弯著腰在浴缸里洗衣服九莉在背后把她的蓝布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声音。

繫上又给解开了又再拖到水里。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觉得无聊。

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怱然醒过来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

多年后她在华盛顿一条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淡棕色童化头髮的小女孩一个人攀著小铁门爬上爬下两手扳著一根横栏不过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远不厌烦似的。她突然憬然觉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著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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