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翼南侯府的第三天,我便染上了风寒。吃了几帖药,又静养了两天,终于好了。
“毕竟是年纪小,一会儿功夫就活蹦乱跳了。”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病了一场,倒反而显出一番楚楚可怜的样子来,甚好。”
府邸的女主人衣着华贵,气质高雅,听说前不久刚为翼南侯产下了一子,但此时看起来体态轻盈,相比起妙龄少女也毫不逊色。
她是翼南侯的妻子,也是当朝皇帝的妹妹,因为这个特殊的身份,所以这里没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包括翼南侯。
我淡淡地笑。
若是在现代风寒只是小感冒而已,以我的体质,也就多喝点水便能自愈。只是珍慎公主得知我生病,竟出奇地紧张,派人请了太医给我把脉,又命令厨房烧了些补身的汤粥一日三餐地小心伺候着。
因为我“卑微”的出身,照理说应该住在翼南侯府应该住的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但珍慎公主却把我安排了旖旎轩—听说这在住着的全部都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也许对她来说,我是她手中的另外一张王牌。
在侯府住了两个月以后,我的皮肤变得愈加白女敕剔透,之前干瘦的身材也稍稍丰硕了一些。珍慎公主自然高兴,照着她的话说:“这丫头的身上渐渐地开始显出了一点贵气来了。”
她很满意自己又挑到了好苗子。
“静瑶,你为何又走神了。”教我唱歌的师傅沈吟风微微皱眉,“你唱这段的时候,音调应该再柔和一些……”
“我累了。”我打断他的话,“今天不想唱了。”
“如此不思进取,又怎能在众多佳丽中月兑颖而出?你虽也算得上天姿国色,但要获得皇帝的宠爱又谈何容易?”
沈吟风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貌清秀,能歌善舞,尤其在抚琴自唱的时候,就算男人也会为他所吸引。
听说他是全国最好的琴师,而能得到他指点的也是珍慎公主最重视的人。
“我又不想月兑颖而出。”我冷淡地回答。
沈吟风愣了愣,随即笑道:“你若真不想那便回去吧,到时珍慎公主问起我来,我如实回答便是。”
“沈吟风!”
他笑得越发狭促:“你该称我为师傅。”
我叹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好吧师傅,可徒儿我今天真的累了……”
沈吟风盯着我看了片刻,站起来道:“今天就依了你先到这儿。你好好休息。明天……”他过来,将手在我的肩上按了按,似有种语重心长的意味,之后便大踏步地走了。他走路的姿势很夸张,左摇右摆的,按到他身上倒也显得风流倜傥。
泛着青光的香炉冒着袅袅的白烟,整个屋子弥漫着奇特的异香,香炉的外壁刻着云纹,盯久了就好像真的会翻腾涌动起来。
我长叹了口气,握着手呆呆坐着。直到屋外传来一阵少女的轻笑声将我惊醒过来。
“刚才看到你的眼睛都直了。”有个声音闷闷地笑,似乎是用手捂住了嘴巴。
“你才是。”另外一个声音嗔怒道,顿了顿又说:“没想到林家人都长得这么俊俏。”
“他叫什么来着?”
“林子昂。”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脑袋嗡嗡作响。
“还说你没思春,名字都记得那样牢。”屋外的调侃还在继续。
“呸呸呸,我才不像你……光靠模样长得俊俏有什么用,毕竟还是翼南侯府的家奴。”
“瞎,不过是出身不好罢了,如今他的姐姐林蓝儿得到了大王的宠爱,只怕过不了多久林家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也是,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林蓝儿还真有两下子。”
“瞧你咬牙切齿的模样,妒忌了吧。”
“谁妒忌了?你再乱嚼舌头根子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渐行渐远。
我又叹了口气。
恍恍惚惚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子昂时的情形。
“你可终于醒来了。”那个有着棕黑色皮肤的少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看上去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缝补了无数次的玄色短褂,头顶扎了个发髻,几缕头发漏出来撒落在脸颊上,有些凌乱但却并不显得邋遢。
我使劲地揉着眼睛,这孩子的打扮实在有些奇怪。
他叹了口气,用手指着正前方道:“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你昏倒在那个地方……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孩子?”我惊愕地看着他,我至少比他大十岁吧。我听到口中发出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就像几岁的女童,心里不由大骇。
他也静静地看着我,我发现这个小男孩有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眼睛,那便是眼底有着和年龄极为不相称的沉静和坚毅。
我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将手举到自己眼前。
那手粉粉女敕女敕的,竟也是属于女童的。我的脑袋似一下子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心里被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给占据。
做梦?返老还童?还是……
我猛地抬起头问他:“你是谁?”
“我叫林子昂。”他微微皱眉,我发现这少年的脸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笑意。
不知不觉,我竟已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再往前,便是翼南侯府的姑娘们的住所……
前脚刚踏入院子,便见到刘月君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这里有很多人都嫌弃我的卑微出身,但她却对我很好。
“你可总算回来了。”她拉住我的手,“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细细打量着我,“沈吟风又逼你唱曲子了?”
我笑笑,“不关他的事,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何况他今天还特意让我早回来了。”
她这才又高兴起来,说道:“我给你留了桂花糕。”拖着我的手便急急往屋子走去。
“万岁爷赏的。”她坐到我对面,托着腮帮子,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轻咬了一口,细细嚼着,只觉得满嘴都是桂花的清香。
“好吃吗?”她问。
我点点头,“好吃!又香又糯。”
“静瑶真的不是大家闺秀?”她突然问我。
我愣了愣。
静瑶不过是个出身贫寒的女子,是在街头被当货物卖掉的女子。
“我看你写得一手好字,举止大方得体,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女子。”她叹了口气,“实在不像农户家的姑娘。”
我咽下桂花糕,停了好久才叹了口气道:“小时候我祖父逼我练的字。”
“小乐,写字的时候别猫着腰,拿出点精神气来。”
我撅起嘴:“爷爷,您老让我练这个有什么用,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以后都不会用到笔写字的啦,何况还是毛笔字……”
“现在这社会,会写毛笔字可是很难得的,你可得跟你爷爷好好练。”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父亲回过头来说道。
我顶嘴道:“那您怎么没练?您可是爷爷的大儿子。”
“想练也没那个条件呐,文革那会儿你爷爷被下放到了农村,你爸爸可是你太女乃女乃带大的。”我妈在一旁帮腔。
“你们就是三座大山!”我鼓起嘴巴撒娇。
客厅中欢声笑语一片。
这样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只是我却已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之久。思家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不由得鼻子一酸。
我忙别过脸去。
“静瑶,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老是闷闷不乐的?”
“啊?”我适时地收回了情绪,“没事,就是今天有些想家。”
刘月君的眸子一暗,伤感道:“你还有家可想,我连家都没有。”
“傻子,怎么会没有?以后嫁户好人家不就有了。”我反过来安慰她。
“瞎,我才不要嫁人。”她的两颊飞起两朵红云,娇态毕露,只是那眼神分明还是有几分向往的。
我笑笑,继续吃桂花糕,却只觉得一嘴苦涩。
后来的几天,我从越来越多的歌女口中听到“林子昂”这个名字,她们形容他健硕,威猛,英俊……但却总也不笑,哪怕是在见到珍慎公主的时候。
他竟一点也没变过,他的脸仿佛是用冰石雕刻出来的,我长叹了口气。
这天用完午膳,珍慎公主差人送了一套裙服过来。
“公主吩咐让你更衣之后去见她。”
“没说什么事情?”我看着桌上的华服,心里有些忐忑。
那宫人摇摇头,“公主没说。”她微微欠了欠身便走了。
我换了衣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菱纹铜镜。
只见镜中这个才十二岁的少女,眉目如画,粉颊含情,一双妙目水灵灵,娇靥靥。连我自己看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动。
但这皮囊终究是个祸害,我闷闷地想。
我在回燕堂见到了珍慎公主,她竟也是盛装打扮,我心里愈发感到不安。
“把你平时耍的把戏带上,跟我进宫走一趟。”她说道。
我猛地打了个哆嗦,难道她真的要带我去见皇帝?
我见珍慎公主的侍女流菱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个红漆金边的木盒。盒盖上竟还刻了“大财主”的字样。
我盯着那木盒,有些哭笑不得。
“大财主”便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跟朋友经常玩的桌游—“大富翁”,在翼南侯府中生活实在无聊,我便找了白绢,麻纸。照着记忆将游戏用的地图和纸牌画了出来,闲暇时就跟几个要好的歌女一起玩,并告诉她们这个游戏叫“大财主”
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传到了珍慎公主的耳中。
她原本就是个贪玩的人,我只教了她一遍,她竟然已经熟记在心。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等闲暇无事的时候便要拿出来玩一通。
珍慎公主让流菱拿着木盒干什么?
我正在纳闷,听到她说道:“太后说闷地慌,我们拿了把戏去给她解解闷。”
“可是去见太后?”我问道。
她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道:“你见皇上还早了些。”
我低头不语,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湿漉漉的均是冷汗。
我跟着珍慎公主一路走到门口,翼南侯府的车马队早已经列队等候在外。几乎刚出了门,我便看到了翼南侯府的骑奴中那个高大冷峻的身影。
五年不见,他已长成了堂堂男儿。就如那些歌女口中说的那样,健硕威猛,星眉朗目,已不再是我睁开眼时第一眼见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放羊倌。
我正打量他,他刚好也朝我看过来,我的心不自觉地狂跳了一拍。他的目光冷漠而平淡,只在我的脸上稍稍停留。
“公主请上车。”他欠了欠身。
珍慎公主朝他伸出手去,林子昂接住她的手轻扶她的腰并小心翼翼地将她将她扶上了马车。我走向另外一辆马车,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林子昂,看来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