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一艘宋国的商船在九州肥前的值嘉岛靠岸,因缺乏由朝廷敕、许可登岸的通牒,船主宋国商客朱仁聪被抓捕,押送至京都,暂时拘禁于鸿胪馆,待明法傅士具体勘定其罪名和处罚。
我想见一见那个宋国的商人。
藤原道?的嘴角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个人,难得看到我向他请求什么,一边很开心,一边又有点孩子气的想要假装刁难一下。人的性格是复杂和矛盾的,依据时间和环境生变化,那么短短的一刻钟,他是一个任性的人,近乎天真的任性,我看着他,心里有些闷闷的,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害怕。
唐朝崩毁后,五代十国一片混乱,经济啊文化啊都处于停滞状态,接着的北宋,是由一群武人建立的国家,虽然太祖赵匡胤收了兵权,降了武人的地位,太宗赵炅在北伐失败后更是狠抓内政,复兴文艺,将文人的地位一升再升,但大和对建国仅数十年的宋朝总有些看不上眼。以前频繁派到唐土去学习的遣唐使,也搁置了很久。藤原氏掌权的后期,对外基本采取了半闭关守国的政策,并颁布法令,禁止大和人私行出国。
又,商人逐利,在海运危险、没有保证的情况下,他们很少会主动运输经论诸宗章疏等利薄却分量沉重的书卷到大和贩卖,所以,京都的王公贵族们,他们在享受绫罗绸缎、瓷器、染料、香药和茶叶的同时,也叫喊着[上国之风绝而无闻,学之恨在此事]这样义正严词的话,打击那些将异常奢侈的舶来品卖给他们的宋商。
一条天皇朝,几年前定下法令,对每艘在大和登岸的大宋商船记录造册、予许可登岸的通牒,规定每艘船的来航时间必须间隔两年,不满两年来航,一律拒绝登岸,在我看来,这很可能是最早的外贸配额。当然,只要利润足够,就有人敢博命。一些贪图利益的宋商,往往托词途遇风暴意外漂流而来等等,在两年的限期内,非法走私货物到大和。朱仁聪便在此例。
我不管藤原道?用了什么方法,他派人将朱仁聪从鸿胪馆里接出来,送到二条院。
朱仁聪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绿色、非常宽松的绸缎长褂,一进入偏殿,他就跪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幸子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去,拉上格子门,?,跪在我的身后,我没有办法指挥他。
朱仁聪作为商人,自然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他很听话,要他抬头,坐直,喝茶,他都不拘泥的做到,只是眼睛仍然不敢朝我看。
他是宁波人,他开口说话,是带着宁波口音的中文。
‘那边现在是哪一朝皇帝?’我问。
‘小的回公子话,现在是太宗皇帝,至道二年。’
北宋实际很短,前后一共一百六十多年,现在,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苏轼、梅尧臣那些艳绝千百年的文学大家都还没有出生吧,想到这些,我忍不住笑了,现在,日本人还只知唐诗,不闻宋词,不久的将来,他们会为了司马光的史书、黄庭坚的字、苏轼的词而倾倒吧。
耳畔,朱仁聪流利的描述着宋朝的风土人情,气势辉煌的汴京,商业繁荣的两浙,春花秋月的江南,我微笑的听着,心里,遗憾的感觉一点一点肆溢。
十世纪的宋朝,有着至高无上的皇帝,臣民的言、行、穿戴,都按照士、农、工、商严格的划分出等级,虽然是同一块土地和相同的民族,但那里无法令我产生归属的感觉,我出生的地方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这是永远也不会遗忘或改变的。
在藤原道?的安排下,朱仁聪用一半的货物为代价,获得了一张特别许可登岸的通牒。
宋朝的货物,拿到日本贩卖,都要冠以唐名,如唐锦、唐绫、唐墨等等,用来以物易物的则是倭刀、倭扇、倭画屏风等等。为了赶冬初的季风横渡中国东海,朱仁聪匆匆忙忙的置换好一船货物,来告辞。因为常年在海上,他的面容微黑粗糙,这次能够顺利,他自己也非常意外,这个时候终于放下心,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着感谢的话。我没有打断他,让他慢慢的说完。临行前,我拜托他下次来,为我带几册唐后主的诗卷,他狠狠的点头答应。
回航,按照惯例,从九州肥前的长崎港出,如果顺利,一周内外即可抵达苏州,我,独自的站在廊沿,目光远到不知道的地方,不是时间和距离,也不是感情在牵绊,那个我所出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
空气,越来越潮湿,没有多久,雨就冷冷的下起来,我收了收拢在衣袖中的手,手腕上用丝线缠绕着两粒原本供奉在皇宫紫宸殿里的勾玉。
藤原道?无比坚定的对我说,青色的为死返玉,红色的为生返玉。
是不论生死都能够平安回来的意思吗?
那就当作是真的吧,因为,我啊,一定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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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馆:
初名为‘客馆’,后模仿唐朝改此名,是日本古代接待外国使节的地方,唐末,日本朝廷停止派出遣唐使以后,鸿胪馆多用来作为商旅下榻的场所,供给衣食。
太宗赵炅:
即赵匡义、赵光义,赵炅是其登基后的改称。
北宋:
西历年-11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