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暗,老式的投影机咔嚓咔嚓缓慢的转动,一束光线投射到白色的幕布上,影像里,一个孩子正欢笑着奔跑着,他的笑声跟投影机转动时出的轻微噪音混合在一起,是那样的令人失望,那样的冰冷。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安静的躺在摇椅中,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抹犹如梦境般温柔的笑容,眼睫半垂的眼睛里一时显得茫然,一时显得残忍,一时空洞空虚的就好像完全丧失了人性。
她已经死了,虽然她此刻的样子是那样的美丽,美丽得令人窒息,但她已经死了。
高淳站在书房的门口,没有办法立刻的反应,是连一个字、一个表情或一个动作都没有办法反应出来。
那个瞬间,他终于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竟然如此爱她,爱到绝望的地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他恍惚的僵硬的走到她的旁边。为什么?他轻轻的俯身,双手竭力的控制着颤抖,小心翼翼的触碰她的脸颊。为什么?早晨,当他出门的时候,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为什么?眼泪,不断的涌出眼眶,使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为什么?为什么要自杀?是因为丧子之痛吗?他该怎么做才能了解她的痛苦?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挽救的机会?为什么?
将那具早已冰冷的身体紧紧的拥抱进自己的怀里,狠狠的抱紧,他,放任自己,像一个孩子一样毫无心机的哭嚎出来。
因为她死了,是这样的一种事实,因为她死了,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他的妻子。
很冷,很痛,但是还没有结束,他还爱着她。
哀恸悼念,总有一天会变淡,他在生活,工作,一切都在继续。
有的时候,他对自己感到恶心,理智是另一种深渊。
他在生活,他在呼吸,他在吞咽食物,白天他去工作,晚上他躺在床上睡觉,失眠的话,就吞服安定,他有医生开具的处方,如果一粒不够,那就吃两粒。
那是不正常的,也许,他越来越依赖电话,他打家里的电话,像吸毒的人,电话答录机里是她的声音,说这是高淳和木木的家,说我们都不在家,说如果你有很要紧的事情,请在提示音后留言,说我们会尽快回复,只是那么短的一段话。他跟她的录音说话,不是自言自语,他是在跟她说话,当他走在马路上,当他坐在办公室里,当他躺在床上,他一刻也离不开电话。
他不觉得这是不正常的,对着自动挂断的电话说话,做出表情,微笑,皱眉。
他在生活,别人都没有看出区别,他在生活。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一开始是一篇作文,在他们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高淳第一次正眼看那个跟他同班同学四年的女孩,因为一篇题为《我是一个虚伪的人》的作文。
她的名字叫做林兰,总是低着头,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那篇作文,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注意到她。
一个十岁的孩子会认为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吗?
高淳拿着那篇作文,心里非常疑惑,作为班长,语文老师请他去跟那个女孩谈一谈,开解一下。
要怎么开解呢?要说什么?我们是小孩子,不可能虚伪?
虚伪的意思是不真实、作假,那个女孩抬起头,眼睛直视着他,认真的反问他,你从来没有不想笑却不得不笑的时候吗?明明不想做、不想去、不想要、不想看见、不想听见却不得不去做、去看见和听见?
当时,他是有些惊讶的,不知所措的看着她,这个跟他同龄的女孩。
很快,她重新低下头,一点也不在意他了。
那不是虚伪!看到她这样,他不由的就觉得不舒服,便固执并倔强的否定,等她再看着自己,他硬生生的说,你不想笑,却不得不笑,这不是虚伪!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声的微笑。
一个人笑的时候和不笑的时候,原来差别是那么巨大的吗?当她笑的时候,她整个人突然就变得生动起来,那双本来有些呆板的眼睛里光华四溢。
那一刻,第一次,他觉得异性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