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夫人是父亲唯一的妻室,父亲有时候会到椿夫人住的北院宿夜。
三月,春雨甘霖,随风潜入,润物细无声,我坐在演武殿的廊上,背靠着廊柱,小腿悠闲的荡在外面,垂着眸,现在的这一刻,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守在殿外,像一道影子,或,还有其他人。
庭院中,正对着我的箭靶,五十步远,弦拉开,我习惯的屏息,手臂、腰月复的筋肉绷紧,背脊微微离开廊柱,挺直,那也许是错觉,心跳慢下来,感觉无比清晰,手指蓦然放弦,意识顿了顿,再追上目光,箭羽一闪而逝,三分之一没入靶心。
嘴唇轻抿,呼吸,雨没有声音,绵柔,衣裾和袜子染湿了,重赘,冷瑟,都不在意,身体重新靠在廊柱上,抬头,天空很丑啊。
如果不去看就看不见,如果不去听就听不见吗?
在藤原道?的眼中,我是他的孩子,一个孩子,他留我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派人严守,除了他,谁也不能将我**二条院,他说,你要永远待在我的身边,这足够吗?
我不能告诉他我曾经是谁,我不能告诉他每一分钟我都在等待,我不能告诉他当我看到他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任性的样子,我所感受到的喜悦、幸福、痛苦和绝望让我变得不再一样,让我真实的活着,我不能告诉他当他用力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安宁就像灵魂已经降落,我不能告诉他他根本不需要派人严守这座宫殿,我会永远待在他的身边,按照他所有的要求,这足够吗?
那不是洁癖,我只是异常固执的坚持,任何人,他的一生,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只能接受一个人。
椿夫人的眼睛里沉溺着深情,他们和睦,相敬如宾。
我不会爱他。
昨日,橘氏民部卿的使送来几盆珍贵的藤花,其中最大的一朵,花开时有三尺六寸,随赠的还有一诗:
“花开如宝盖,护庇许多人;
今后藤花,荣华日日增。”
说藤原氏的荣华,已经达到盛期,冠绝古今了。
藤原氏一门在朝廷出任三位以上公卿十四人,身居四位允许升殿三十余人。藤原氏的公主,长女,始备妻后,继而为国母。他们还大肆的兼并土地,本家名下拥有过五百多个庄园,大批农奴,仓库里,扬州之金,荆州之珠,吴郡之绫,蜀江之锦,七珍万宝,应有尽有。
父亲看着那诗,黑沉的眼睛里掠过几分怒意和几分不屑,极盛而衰,他说,日落之处的那片大6,从商、周、汉,到隋、唐、宋,由外也好由内也好,每隔数百年遭遇战乱,改朝换代,大和,虽说是万世一系,但执权的家族却也是每隔数百年更替,这是天命,无法逃避。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所谓的天命,大概就是历史的重复性吧,只要环境、人、事展的轨迹相似,同样的结果就会再现。
我不能理解父亲的顾虑,因为所处的角度和高度不同,他要操心的事情,我都认为无所谓,如果是我,在无可为的情况下,肯定会选择最简单并直接的方式――走人,反正这个时代交通落后,深山老林多,无主之地亦多。
想到这里,我开心了一小会儿,结果,整个下午就在两三支箭和时喜时忧中过去,直到?进来打断,我才懒洋洋慢吞吞的起身,返回偏殿,那里,幸子已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菊地年时去奈良,将妻子和一双儿女接到京都,现在,他们一家迁出二条院,搬入菊地氏位于左京六条的一座旧宅。
菊地不久就将官复原职,文章博士,品级叙正四位。
文章博士,是日本特有的一种官职,几乎由菊地氏和大江氏这两个家族垄断。
我问菊地,文章博士平时具体要做些什么?他对我笑了笑,眉眼间尽是温和,回答道:去文章院、大学寮授课,参与拟文章生、文章生的考试以及应方略试的筹备和审评,为朝臣公卿起草奏章,修撰国史文书,为天皇讲解汉学典籍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菊地对父亲这次为他安排的新的仕途似乎并不怎么欣喜,我因为没有出仕的打算,不需要很讲究诗歌和管弦,今天就算是菊地给我上的最后一课了,我看着他,忍不住问他为何郁郁不乐。
他难得的伸手模了模我的头,略犹豫后,在纸上写下一诗:
“吾家非左将,儒学代归耕。
皇考位三品,慈父职公卿。
已知稽左力,常施子孙容。
我举秀才日,箕裘欲勤成;
我为博士岁,堂扬辛经营。
万人皆竟贺,慈父独相惊。
相惊何以故,曰悲汝孤茕。
博士官非贱,博士禄非轻。
吾先经此职,慎之畏人情。
始自闻慈诲,履冰不安行。”
‘还在文章院的时候,那里气氛平静,我总想着要继承家业,学优而仕。到正式出任文章博士的时候,家父以自身经验,小心翼翼的告诫,说取得博士的职位不易,有人青睐,也会有人嫉妒和非难,你要谨言慎行。当时,我十分的不以为然。结果,弄得很糟糕。’
菊地的脸上没有悲苦的神色,仿佛在说着与他全不相关的事情。
‘朝廷大贵族之间争斗不断,这几年,受内大臣庇护,我过的生活清闲适宜,很感谢。然而,为吏为儒,当报效国家,这条道路……’
他没有说下去,抬起眼帘,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
‘在小仓山的那段时间,我不会忘记,’他终于说出来。
菊地是一个温润、儒雅的人,他是师,也是友,从他的身上,我可以感到一股很深的眷恋,我静静的看着他,没有办法微笑,或说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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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诗,前取自《伊势物语》,后取自《菅原文集》。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参见《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