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天空晦暗如同黄昏,细雨濛濛地扬落,让诺大的宫廷在萧瑟中更添几分清冷。
养心殿后的悠长游廊只有皇帝一个人在散着步子,空廓的廊道与四下的静幽令人倍感寂寥。廊外是湿漉的铺砖地面,因年月已久又少人行走而暗带着股青苔色,越是偏僻处越是明显。年代总会残留下许多东西,小如砖上难以抹去的苔痕,大如这个国家中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
已经快到了正月底了,但远征军还未出发,这让民间开始出现了一些质问的声音。朝廷于九月就得到了美洲的败报,当即就下了战备令,可四个多月过去了,北洋那边还推说着尚未做好准备。诚然,大军起行没那么容易,大炮、弹药、军械、粮草、帆装、索具、木桶等等都需要齐备,但朝廷的出兵令颁发之前,户部所呈清单上就表明了北洋在长崎的军需库里,各种物资一应俱全。何况在出兵令颁发之后,长江与沿海的货船便源源不断地又将各种军需与补给运往长崎。四个月过去了,那里的物资应该堆积成山了吧。
海军的出征不象陆军,需要一大堆辎重兵跟着后面运送给养,只要物资备齐全了,往船上一装便成行。那么,北洋那帮人倒底在磨蹭什么呢?
以大宋的国力,出动一只十七万人的海、陆军打场征战,还用得着这般地艰难,这般地费周章吗?
南洋与美洲总督府创于武宗时代,当时还没有北洋,只有一个名为应天水师的前身。到了睿宗时代才设了北洋总督府,近百年来一直沿用。因为地理的缘故,相对于南洋与美洲总督府,北洋是处于内海,其宗旨主要是维持北疆海域的安宁,在南洋与美洲遇到战事时能给予支援,然后就是平衡一下南洋总督府历史上一枝独大的弊端。
新历一百八十一年,胡光绪被敬宗任命为北洋总督。一百八十七年,敬宗崩,德宗继位,胡长龄领丞相之职,北洋于随后的十几年里二次扩军。到了今日,北洋总督府已远远超过了美洲总督府,成为了仅次于南洋的第二大总督府。
朝野中有言,说北洋是胡家军,对胡氏一党四处揽权、专横跋扈怨言颇深。甚至在十年前还发生过一起丁丑谋逆,就是为了杀丞相,囚太皇太后,废除外戚胡家势力,结果自然是那些人的失败了。
一股怪风吹来,廊外的几棵低矮的庭树连续摇晃,将枝叶上所积的雨水泼一般地洒落。庭砖都是那种青苔色,虽然因宫人每天的打扫而表面看不到青苔,但那些藓类已经顽固地生长于砖缝间以及砖面上的麻坑小点里,哪怕是只清除一块就要大费功夫,何况是整个宫里不知几千几万块的地砖。
游廊那头传来了空洞的脚步声,出现了王德恩的身影。看到皇帝,王德恩碎步趋上前,禀报道:“皇上,诸大臣们已于东暖阁候驾。”
回到暖阁内,五名内阁大臣起身恭迎。穿着朝服的皇帝在宝座上坐下,抬手示意道:“诸卿坐吧。”
“谢皇上。”
宝座前两侧放着五个锦凳,丞相胡长龄、太尉杨戡、理藩院总院黄国夏、内务院掌院伦以贤和海军枢密使尚思明分别落座。
因半个多月的年假积累了不少的朝务,所以上午便开了整整半日的朝会。朝会之后,赵弘还有些事与几位内阁大臣相商,便让他们前去偏殿领用朝膳,饭后在前来暖阁议事。
五位大臣落座,各自拂了拂朝服的前摆,让它随其自然地从膝前垂落。赵弘在他们脸上扫视一圈,然后面向杨戡道:“上午朝会之上,刘尚言远征军的军需已然齐备,胡督究竟准备何时开拔?”
刘尚是指兵部尚刘坤汉,军需之事归兵部管辖。杨戡是从一品的太尉,官秩仅次于丞相胡长龄,今年五十六岁,身板瘦而硬挺,面目黝黑,给人一股铁锥般的感觉。其早先任职于京师左督军府,后升任为燕京督军府督抚,五年前太尉安道寒致休,便由内阁推举为新的太尉。
听到皇帝发问,杨戡偏转了身子,拱手道:“回皇上。枢密院已去函征询胡督此事,胡督言尚需时日筹备。”
“枢密院何时发的文?”皇帝问。
“腊月初及腊月底各一次。胡总督的回覆是针对腊月初的,月底的回覆尚未收到。”杨戡答道。
长崎离京都不过两千来里,路上六百里文加快船过海,约一周便可到胡冀湘之手。就算胡冀湘在去年十二月初尚未准备好,但现在是正月十八日,胡冀湘的对于第二次征询的回覆也应该到了,而且这只是问出兵的日期,并非是让他即刻出征,难道他连这点都定不下来?
皇帝登基十六年,在下令此次远征前还下过另一次出征令。那就是四年前,缅甸最大的诸侯掸国为三大权臣所瓜分,将国主驱逐,自立为甘蒲、百畹与南掸三国。赵弘与内阁、枢密院达成一致,下令让云贵督师杨昊帅本督师府陆军,连同依江、大理、永昌、宁普四国诸侯,并肩讨伐逆贼,至今尚没打出结果。三逆国地域合计六十余万方里,治下有民五十余万户,虽然国不小,只因其地处西南,又是落后地区,那里的战事一向都不被民众和舆论所重视,尽管朝廷好几年都没能诛灭掉它们,可压力也并不算太大。但远征军不同,举国上下的眼目都盯着,若稍有闪失,那他这个皇帝就恐怕做成了个大笑话。
思及至此,赵弘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眼见皇帝脸色不豫,海军枢密使尚思明欠身道:“禀皇上。臣以为,我国自睿宗以来,数十年间并无大战,海军都是照平日操典与条令行事。此次北美之败实属突然,海军官兵中多有休假之人,召集这些人须得时日;其次,长崎的十六座供船舶修理所用的船坞只开了八个,许多的战列舰已到了修理期,若不进行妥善的修理,只怕远征途中会出意外;再次,我军许多年来都没做过大舰队集结与行军的演练,骤然要让这数百只战舰能彼此配合且能运转如意,还需多加练习。所以,臣觉得胡督仍需要时间来做充份的准备。”
尚思明今年五十四岁,国字脸,中等身材,说话慢条斯理。
多年的帝王生涯已让赵弘学会了怎么去听臣子们的话,每个臣子说话的方式都有不同,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的含蓄得不能再含蓄,以至于得细思慢想才能领会其真实意图。尚思明属于最后那种人,他的话中会不会又暗含着什么深意呢?他说了一堆为胡冀湘讲情的话,真是如此吗?再稍微琢磨一下,抛去那些冠冕堂皇的用词,他说胡冀湘不出兵的理由无非有三:人手、舰船状况与官兵的能力。
就打人手来说,尚思明说的是海军官兵中有许多休假之人,一时难以召集齐全。四个月还召不齐这些休假的人?况且,休假有内休与外休两种,前者在驻地休假,可随时召回,后者是有比例限制的。就算四个月只召回了一半外休之人,缺了那一半北洋就无法出征了?
赵弘在史上曾读到过,宫廷博教也说过,前朝历代都不乏吃空饷的军队,莫非尚思明是暗指这个?
作为皇帝,军学是必修的课目。虽然他没在海军里呆过,也没去过南洋、北洋,甚至没上过战舰,但也大致知道海军的建制。假如海军出现了吃空饷的情形,那么空饷有几种吃法。最贪婪的吃法就是在正式兵上吃空饷,比如一条舰船额定兵为五百人,结果实际上只有四百人,比较隐蔽的是吃海勤、陆勤与备补兵的空饷。
海勤与陆勤分别是指海上和路上的后勤人员。备补兵的级别低于正式兵,是统练出来的兵,不专属于哪条战舰,级别低于额定的正式兵,其作用有二:一是当正式兵退役、告假、革退、病故时补上其所缺,二是在大战时分派于各舰船之上。一条战舰战时人员和平时人员配置大不相同,所预见的战事越是激烈,人员的配置就要求越高。比如一条额定五百人的舰船,战时的配置可能就是五百五十人,这个多出来的数字就是来自于备补兵,以免战事中出现重大伤亡而发生无人操船或开炮的情形。
可按大宋的体制,皇帝是陆海两军的统帅,决定开不开战、与谁开战是属于皇权的范畴,但平时怎么练兵、怎么管这些兵以及战时该怎么打却是枢密院与兵部的事,皇帝不得干涉。除非是国家到了危急关头,皇帝当可动用战时特权,接手枢密院自任首脑,否则还是只能看着臣子们练兵打仗,没有发言权。就算是明知道军队被吃了空饷,也是无计可施。最多是暗中派人调查,寻出首脑出来交给大理院审判。
其次,北洋的十六座船坞怎么会只开八座,剩下的那八座干什么去了?北洋有四百余艘大小舰船,八座船坞够用吗?为什么只说战列舰需要修理,而不是巡洋舰和炮舰?还有,最后那一点是泛谈官兵的能力,还是暗指胡冀湘统兵的本事有限?
又忽然忆起赵图曾给他上过的一道折子,其中言道南洋海军的种种弊端,大型战列舰常年不出海且甚少训练,养护也不佳。如果赵图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以此类推,北洋会不会有类似的情形呢?如果真是这样,尚思明提到的战列舰与船坞的意图就能解释了。
这些疑虑蓦然涌上心间,皇帝的眼光停留在海军枢密使的脸上,而后者说完了话就正襟而坐,一脸的从容淡定。这时,坐于尚思明对面的丞相胡长龄发话了,面带笑容道:“枢密使的话乃是持正之言。”
胡长龄今年正好七十岁,眼眉细长,瘦高个,背有点佝偻,白净脸皮上已生了些老人斑,一缕斑白的长须垂于颌下。他是那种平时看起来还带着点和蔼的人,但每每在朝堂上对着百官喊“肃静”的时候,那种丞相的威严便犹如山岳一般地气势雄浑。随后,朝堂上就鸦雀无声了。
“不敢。下官素知胡督为国事勤勉,请皇上宽心而已。”尚思明慢吞吞地说。
赵弘瞧瞧两人,胡氏一党与世家门阀就在刚才的那几句话中较量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