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阿维莱斯办公室的软椅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他们已经互干了一杯。
真正的贵族派头是:哪怕眉头着了火都不能用手急拍,而是要轻轻地抹去,最好还边抹便对着身旁的人说一声:“失礼了。”
所以德阿维莱斯直到跟他回到了办公室,用一种地道的方式喝了杯龙舌兰后,即先嚼蘸了海盐的柠檬片再喝酒,然后才说:“请渥吉先生务必告诉我,里贝卡她现在究竟怎么样?”
于是阿图就跟他说,里贝卡一年多前在奴隶市场上被他的一名朋友买了下来,随后他们就结了婚。里贝卡在宋国的京都过得很好,没事经常弹琴,自己还听过她的演奏与唱歌。
“您是说我现在有个女婿了?”德阿维莱斯神情恍惚。女儿找到,自然是高兴,但忽然多了个女婿,这就有些难以接受。
“是的,阁下。”
“您的朋友……里贝卡的……丈夫是宋人?”
“他并不知道里贝卡是您的女儿,我也只是在舞会上偶然听莫耶斯太太提起,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
“渥吉先生,或许这句话冒犯了您,但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得不小心些。我如何能相信您说的都是真的?或许那个女人并不是里贝卡。”德阿维莱斯说得很委婉,显然是不想让他不高兴。
“她的右耳边有一颗痣,双掌都是断纹。我朋友买她的时候,她穿着西班牙中尉军服,名字是里贝卡?阿罗佐。”
毫无疑问,他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宝贝女儿里贝卡。德阿维莱斯兴奋地一举杯说:“渥吉先生真是个天使,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这一轮谈话几乎进行了一个小时,他们也喝光了一瓶龙舌兰。
“我本来想用一百名战俘去换回我的女儿,不过我又怕宋国皇帝要向我要一千名。”德阿维莱斯轻松地笑着说:“这下可好,一名也用不着了。”
战俘这个话题提醒了阿图:战争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西洋人挑起了战争并且打赢了,他们一定有所想达到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呢?或许就可以从德阿维莱斯这里探点口风,便说:“如果阁下相信我,我保证您能在将来再见到您的女儿。”
“我相信您,也非常感谢。对了,请务必告诉我,您需要什么报酬?”
“我想知道国王陛下将会怎么善后与宋国的这场战争?是继续打仗吗?”
德阿维莱斯皱眉道:“渥吉先生,你要知道这个干嘛?”
“未雨绸缪。这么重大的事件里肯定能找到许多机会。”阿图老练地说。
德阿维莱斯沉吟了一阵,然后说:“您真是个天生的商人。好吧,作为报答我可以告诉您,国王陛下不想长期地与宋国战争,只想达成一些有利的和平条件。”
“阁下能否告诉我,这些条件是什么?”
“国王的想法我不知道,但巴哈马侯爵是国王最亲密的朋友,他给了国王五点建议,您要听吗?”
“阁下,请讲。”阿图点头称谢。
于是,德阿维莱斯就将巴哈马侯爵的五点建议说了出来,大致内容如下:
一、联合舰队在曼萨尼约海战中俘获了二万三千名战俘,加上以前所俘虏的美洲海军和陆军,一共有五万多名。每名士兵赎回的金额是四百里亚尔,军官要更高些,一共约三千万;
二、宋国要赔偿战争款一亿里亚尔;
三、废除东美洲公司和大南洋公行的贸易特权,废除《内海条例》,西、法、葡三国船只可以将任何产地的货物直接运到大宋进行交易,并敦促宋国开放更多的交易港。
四、宋国对塞维利亚公约成员国公民开放专利与商标的申请,并对其权利实行保护;作为对价,公约国成员国对宋国公民同样开放这种权利。
五、西洋联军将归还万佛城以北所有占领区,宋国得花七千万里亚尔来赎回这些土地。
巴哈马侯爵的建议里,一共要大宋赔偿二亿里亚尔,每个里亚尔折银半两,也就是零点九贯,总共一亿八千万贯,而西班牙每年的本土加殖民地的税收总和不过一亿二千万里亚尔上下。看来,西洋三国真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第四条中的塞维利亚公约是欧洲十二国于二十年前在塞维利亚所签订的一个条约,用来保证其某一成员国的工业产权在所有其他成员国都得到保护。从巴哈马侯爵的提议看来,西洋人与大宋开战的原因除了第三条之外,或许还要加上这个第四条,就是工业产权。
听完侯爵的述说,阿图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这种条件根本就不可能被大宋朝廷所接受,看来只有继续开战这一条路了。
德阿维莱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笑着问:“渥吉先生有何想法?”
阿图本来都懒得去想其中的细节了,但被他这么问起来,只得去思考其中的干碍,说道:“我觉得这里面有几个问题,不知道阁下愿不愿听?”
“请说。”
“如果国王与侯爵阁下真的想与大宋和谈的话,所有占领了的土地都得归还,否则和谈不了。对于大宋皇室与官员,甚至民众来说,丢失领土是件最为耻辱的事情,他们不会在割让领土的条件下与人和谈,所以万佛城应该还给宋国。”
其实这里面还有个凯旋港的问题,但凯旋港本来就是宋人夺自于西洋人,西洋人一定不甘心拱手归还,并且阿图不愿在小节上费口舌,就放过了这处地方不提。
德阿维莱斯目光闪动:“万佛城也许只是巴哈马侯爵的一个谈判筹码。的确,土地问题可以再谈。”
哦!听他的口气,似乎并非是置身于议和的事外,难道巴哈马侯爵只是他的一个幌子,也许这五条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意思?
既然可以和这名实际岳父谈买卖巴拿马土地之事,谈谈国之大事也未尝不可。阿图陡然来了兴趣,继续说:“其次,国王与阁下想要如此大笔的赔款,宋人是不会拿出来?”
“宋国每年税收有六、七亿里亚尔,难道还拿不出来这二亿里亚尔?”德阿维莱斯皱眉说。
“请允许我说阁下您不了解宋人,他们对维护面子的执拗程度超越了您的想像。他们再有钱,也不会在一个如‘战争赔款’的难听字眼下将它给交出来。”
德阿维莱斯冷笑道:“只要他们拿钱出来,什么字眼国王可并不在乎。甚至他们还可以象前宋那样,说是赏赐给国王陛下的。”
这句话实在是种尖刻的讽刺,不过又不是讽刺自己,如果西洋人觉得他们可以拿得到的话,那他们就自己去要好了。阿图无所谓地耸耸肩,开始慢慢地嚼起了柠檬片。
德阿维莱斯也打开了烟盒,抽起了今日的第二支烟,吸了几口后才道:“不瞒渥吉先生,如果得不到赔偿,国王陛下和枢密院不会答应议和。”
“那就继续打好了,直到把宋国打到同意赔钱为止。”
德阿维莱斯不动声色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阁下是不是准备去袭击宋国的南洋海军?”
侯爵笑道:“暂时还没具体的计划,或者是大地湾。”又冲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渥吉先生,我知道您有您的见解,请尽管说出来,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好了。”
阿图喝完了手中的这杯酒,用着无精打采的口气说:“实话实说,我觉得国王和枢密院注定从宋国那里得不到赔偿。如果真的是想要获得大笔的钱财,请您注意,是获得钱财而不是赔偿,得另外用东西去换,还得让他们觉得占了便宜。”
“您口中说的‘东西’是指什么?”
阿图从和德阿维莱斯的交易中得到了启发:德阿维莱斯用钱在腓力国王那里买到了一块更丰饶的土地,自己又出钱买下了其中的一半兼一个伯爵的爵位。在历史上,法国也曾多次向西班牙购买土地,把自己在美洲的殖民地扩大了不少。这么说,在西洋人看来是国土可以用钱来进行买卖的,而不象宋人那样把土地看得那么重。
换句话说,西洋人以得到金钱为实惠,宋人以得到土地为荣耀。那么,把两者结合起来,西洋人就可以得到他们所需要的钱,宋人可以得到他们所想要的土地,于是说:“土地,美洲的土地,例如一个大西洋的出海口。国王想得到大量的金钱就要让出大量的土地。”
听起来真是个荒唐的主意,打了胜仗还需要用土地去换取赔偿,等于是个“宋国赔款,西班牙割地”的提议,这完全颠覆了德阿维莱斯对胜利的观念。
在战前,西班牙的枢密院就分为了主战和不战两派,各执其词,腓力国王委决不下,最后找来他心目中的统帅萨尔瓦多侯爵一问,在后者立了必胜的军令状之下才同意了出兵。此中的艰难德阿维莱斯是知道,就是国库里没多少余钱,乃是靠发债才凑了一笔三千万里亚尔的军费,法国和葡萄牙只是附和着出兵,军费都是西班牙掏的。如果从宋国那里得不到金钱上的利益,只换来个取消特权和条例的结果,虽然对民间和商家是有利了,但国债还是越背越重,况且国王和枢密院都是希望能凭着此战来大捞一笔,期望越高,台阶也越是难下。
不过西班牙的国土太大,国王和枢密院或许不反对用土地去换钱,德阿维莱斯暗中苦笑,却点头说:“这个先让我想想,或者我可以将您的建议转达给国王陛下。现在,请您继续说下去吧。”
自己的那个提议应该算是个狂想吧,但侯爵并没有激烈地反对,可见还是很有道理的。受此鼓舞,阿图接着说:“第三,废除两公行的贸易特权和《内海条例》的阻力可能比国王、巴哈马侯爵以及阁下所想的要大得多,不会那么地轻易。”
德阿维莱斯把脸沉了下来:“为什么?这可是联合舰队组建与战争的主要目的。”
“侯爵阁下。您知不知道两公行的所有人究竟是谁?”
“是谁?”
“是大宋皇室与贵族。”
“那又怎么样?”
阿图解释道:“那就是说打仗所花费的钱是国家的,而得到的利益却是皇家与贵族自己的。侯爵阁下,你说他们会甘心撤销这种权利吗?”
“哦。”德阿维莱斯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
阿图的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国王、大臣们以及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战争之目的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明确的。战前,三国已多次向大宋递交了国要求撤销那些不平等的特权,既然大宋不愿退让,那么就要通过战争来解决。如今宋国打了败仗,特权就应该废除,并以为这就是天经地义,而没有一个人从更深的层面上来考虑过这个问题。
“宋国的国家政治都掌握在贵族的手里,您拿掉了他们的财源,他们不会和阁下善罢甘休的。即便是再损失了几十万人,几千艘战舰,那都是国家损失了,贵族没有损失,所以他们不会心疼的,还会继续和阁下作战,而且宋国太富,他们损失得起。可国王是输不起的,只要战败一次就完了,什么都得不到。”
德阿维莱斯越听下去,脸色就变得越发地阴沉,忍不住说:“渥吉先生,您或许不知道,自从去年开战以来,美洲的海岸线已经被我联合舰队完全地封锁,宋国北美的诸侯国与殖民地经济已陷入崩溃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您觉得宋国的朝廷还能坚持长久地与我们为敌吗?”
“阁下,请允许我说能。在我从宋国出来之前,大陆的棉花就从去年的每包二十贯涨到了最近的二十六贯,橡胶从五贯每石涨到了六贯六,可这又能怎么样?比如棉花,失去了东美洲公司的供应,诸国的商船会将南美的棉花转运到宋国去贩卖,还有南洋与中亚也种棉花,而且他们会借着这个机会扩大种植。长久来看,宋国并不一定需要美洲的棉花。美洲的诸侯国与直辖州只有两千多万人,宋国朝廷会冠冕堂皇地以维护另外二亿四千万人的利益,加上诸侯国就是三亿七千万人的利益为借口来暂时地牺牲他们。恕我直言,宋国消耗得起。相反,侯爵阁下的联合舰队消耗不起,南美与中美种植园,以及国王的耐心都消耗不起。”
处于战时状态的舰队开支庞大,几乎是平时的两倍或三倍的花费,德阿维莱斯这八万海军常年的开销就要每年八百万里亚尔,战时就要翻到二千万上下。打了一年多的仗,相信国王们已经感到非常地痛苦了。
德阿维莱斯不是个执拗的人,长久地思考了一阵后,叹道:“您究竟是什么人,伊图?渥吉先生?”
“一个只会对您有利的人。”阿图回答。
“哦。”德阿维莱斯淡淡地应了一声,脸色看不出喜怒。
两人再次各自端起捡起一片柠檬,蘸上了海盐嚼着,然后喝酒,肚子里却在盘算着不同的问题。终于,德阿维莱斯开口问:“那么,渥吉先生,按您的意思来看,宋国是不会放弃那些贸易特权了?”
“并非是一定不会放弃。只是国王陛下得让宋国在废除这个特权的同时,的让他们觉得是物有所值。”
德阿维莱斯明白了,苦笑道:“宋国要的就是土地,对吧?”
与侯爵谈得越久,内容逐渐地深刻,阿图的思维就越发地清晰,微笑道:“阁下,你读过宋国的历史,知道历史上那些去签订失败后盟约的人都遭到了骂名。如果是个完全不利的合约,宋国皇帝……对,就是弘,他会觉得没有面子,会拒绝。内阁也会觉得没有面子,也会拒绝。那么国王又能和谁达成和平条约呢?又能从谁那里得到大笔的赔偿呢?从另一方面看,每一位在历史上开拓了土地的人都受到了史学家的赞美,所以我想也许他们愿意拿出大笔的钱财来换取这种可带来额外领土的合约。
“听渥吉先生的口气,您似乎可以在宋朝的朝廷里活动?”德阿维莱斯试探道。
大宋有个专门的词来称呼这种私下和敌国沟通的人,乃是“宋奸”。阿图可不敢冒这种大不违,忙摇头说:“您太高看我了,我哪有什么门道。”
说了半晌也没听侯爵吱声,只看见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终于不好意思了,含糊道:“如果国阁下真有需要,在下可以试试帮着牵线。”
见他承认能在宋国的宫庭里活动,德阿维莱斯大喜过望,点头说:“那就拜托了,渥吉先生。我会再写封信给国王陛下,甚至亲自去一趟古巴的行宫,让他们至少考虑下这个的提议。”
阿图的本意是,如果西洋人希望和谈,赵弘也希望和谈的话,那么他刚才的那番话就是帮西洋人厘清了认识上的偏差。至于到底和不和谈,怎么谈,这都是皇帝和内阁的事,他可犯不着去过问,也没那个权力。本欲就此打住,但最终还是被德阿维莱斯逼得应允帮忙,再多问一句:“国王陛下准备什么时候与宋朝议和?”
德阿维莱斯脸上浮现了微笑:“巴哈马侯爵的意思是等宋朝派出有关谈战俘事宜的使者来到曼萨尼约,我方就可派出使者团去南京和谈。”
的确,大宋即便是不想与西洋国展开和平谈判,但却不可能不顾数万将士俘虏的未来,有关战俘的时节团是一定会首先派出的。西洋人打了胜仗,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要求和谈,这点矜持还是要保留的。战俘团一来,西洋人借驴下坡,再派使者团去大宋就不显得丢人了。
谈到这里,今天的主要话题就差不多了,阿图回去取了那些值三百万里亚尔的现票前来交给了德阿维莱斯,并得到了一张收据。
傍晚,他在德阿维莱斯这里吃了晚饭,并给了他一个京都的地址,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在那里联系到自己,而且他答应过要让侯爵在不远的将来能见到里贝卡,给他个自己的住址能令其安心。住址上写的是船员们原来所住的一所小院子,因为所有的船员都搬去了新买下的排屋楼,所以目前是空着的。德阿维莱斯也交给阿图一个地址与名字,这个人就是巴尔德公会在京都的联系人。
出人意料的是,德阿维莱斯在餐厅里用剑拍了拍他的肩头,代表国王授予了他爵士的称号,并在一张空白证填上了他的名字,并说等国王正式的委任下来再给他举行受封伯爵的仪式。于是,伊图?渥吉先生就成为了伊图?佛鲁托纳?渥吉?安佩儿爵士。
一次简单的美洲之行,本来只是想早点得知远征军的战况,但居然得到了这样的结果,简直是好得难以置信。
不过他也该回家了。京都还有大把的事等着他去做,想赚点钱也不是那么的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