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高柱大楹、阔梁广宇,但盛夏的时节里被人头一拥,养心殿内还是逐渐弥漫起了一股闷热感,阿图站在早朝的班列里,黑着脸旁观着朝会的进程。
傅恒三天前就携着尘来与方其义等人乘船到了京都,将于今日的朝会末段向皇帝,的确是向皇帝而不是朝廷,献上火箭炮的设计。这本是个令人高兴的日子,可又有一桩事惹得阿图极不愉快,便是杨文元已私下给他通了个风,说鉴选超级舰为大宋未来主战舰一事受到了来自内阁、枢密院和兵部的共同阻力,因几位正副枢密使也站在了反对的一边,所以他爹也不好逆了众人的意思。
阻力在表面上的原因有三,其一是说宝江船厂的建造能力有限,远远满足不了海军对战舰数量的要求;其二就是海军的订单历史上都分散到了十几家船厂,战舰来源多样化可避免由少数几家船厂垄断着国家战舰的建造,可如今只有宝江船厂一家把握着超级舰的建造秘法,无疑与这种传统背道而驰;其三就是垄断的船商形成垄断的造价,海军不能接受一个没有比较的价格。
基于如上的三条理由,枢密院海军部决定搁置超级舰,在北洋重建的四千五百万贯大单里就把它给排除在外了。与此同时,报纸上也开始有人用撰文来抨击宝江船厂,实际上就是针对阿图,说船厂藏国之利器于己家,等于是挟持国运以谋私利,为有识之士所不耻,并强烈要求船厂将超级舰的建造秘密给公布出来,让普天下的船厂都可以为朝廷来建造大舰。
受此影响加上某些人的内幕消息,五月十八日刚才转到交易所挂牌的船厂股票连续大跌,已从刚转牌第一日的七十五贯高价跌到了三十贯一线,把阿图气得头顶乱冒青烟,天天在家里板着脸骂人。
理由总是可以被说得冠冕堂皇的,哪怕是想去坐坐邻居家的金马桶,都可以编个好听的籍口:“年关近了,俺来拜个早年,顺便给您送点春肥。”
就算是在普通的年份,大宋海军每年在造舰、铸炮、弹药、维修、护理等项目上的常规开支就达到了近千万贯,这使得尽管在造船业整体不景气的背景下,许多由官僚家族所开办的以及有门道的船厂都过得十分滋润。超级舰的面世从头到尾都跟这些既得的利益者毫无关系,加上阿图一直都忙于车马行、两公行以及恒产上的事,总以为能凭着超级舰的实力毫无疑问地被鉴选为大宋海军未来的主战舰型,也没有去跑跑这些歪门邪道,却是大错特错了。虽然赵栩也在这事上提醒过他,但还是没能得到他足够的重视,始终没有去补那个将有羊逃走的牢。
今早的朝会并没什么既定的大事议程,各院各部说了点琐事后就没人出列了,再等一会,便见到海军枢密使尚思明走了出来,来到金阶前举起笏板道:“臣有事启奏。”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猜到了他要讲什么,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卿说。”
尚思明抬起那张白净的国字脸,不急不徐地说:“枢密院和兵部的北洋造舰案已然完成,请皇上御准。”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平举于手中。
高拱下阶取了册子铺在皇帝案上,赵弘由左至右地微微一扫,冷笑道:“为何不见有超级舰?”
尚思明答道:“枢密院和兵部觉得新舰尚未经过实战考验,称以‘超级’似有不妥,因建于宝江船厂,故此已改称其为‘宝江舰’。内阁、枢密院和兵部皆以为单以宝江船厂的建造能力无法满足北洋重建所需战舰的数目,且仅由宝江船厂一家给海军造舰并不稳妥,所以海军暂不考虑订造宝江舰。”
听到海军不准备使用超级舰的结论,许多事先不知情的朝臣们发出一阵喧哗,交头接耳中又朝着赵图瞧去,所见便是一副铁青了的脸。
赵弘事先就收到了臣子们的折子,对此早已知之,只是头次在朝上听海军枢密使公开禀奏出来而已,怒从中来地拍案道:“难道卿没看过江中的那场演练吗?传统舰完全不是同级超级舰的对手,为何我国要花巨款去造那些犹如废物一般的过时战舰?”
尚思明带着从容的微笑道:“回皇上。演练毕竟不是实战,海军所用的都是成熟的舰型,是经过长期的航行和海战所检验过的,值得信赖。况且,这是内阁、枢密院和兵部的共同商定,并非是臣的独家之言。”
班列中又步出一人,来到御前举起笏板道:“禀皇上。臣觉得宝江舰虽然有其特色,但造价太高,且建造之法为其一家所把持,不利于北洋尽快重建,所以臣附议海军枢密使之言。”其人四十几岁,身材中等,头小而脖子细长,乃是海军副枢密使胡文璞。
皇帝拿起手中的册子,于空中扬扬,冲着内阁那帮人冷笑道:“这是尔等共同的意思?”
当下,丞相胡长龄也步出班列,满是皱纹的脸波澜不兴道:“兵器的鉴选和建造乃国之大事,内阁不希望其中有人谋利过甚,因此赞同海军部的决议。”接着兵部尚书刘坤汉也站到了丞相的身边,附议其所言。
阿图瞧着这副场面,内心滚起火一般的痛恨,几欲冲将上去给每个人的脸上来两记响梆梆的耳光。不知不觉中,已在朝堂上受到了嫉恨和孤立,今日就是在他平日一惯的春风得意上敲了记响亮的警钟。
赵弘在超级舰上寄予了厚望,还为两艘样舰的建造支付了五十五万贯的巨款,虽早知他们的计较,却仍然是被激得心头热血纷涌,冲着杨勘一指道:“太尉是什么意思?”
杨勘适才一直半垂着头作充耳不闻状,此时只得慢悠悠地出列,来到金阶前道:“回皇上,昇阳号虽然此时仍在海上试航,可演练的那日大家都瞧见了其特长之处。至于各位大人之所忧,臣也觉得有理,心中委实难以分辨。”
人处于什么位置,持何种见解,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相互关联着的。太尉的这番话大致是在和稀泥,但还是替超级舰说了两句公道话。
皇帝并不满意杨勘的回答,脸色仍然犹如黑夜一般阴沉,朝着阶下喊道:“赵图。”
“臣在。”阿图快步走出班列,来到皇帝面前。
“卿说说有何想法?”
因阿图是钦点出来答话的,所以原本站在御座前的丞相、太尉、尚书和枢密使都靠边挪了挪,将中间的位置留给了他。阿图举起笏板,昂然道:“禀皇上,臣万万不能同意海军枢密使的说法。”
“卿只管说。”
“是。”阿图收起笏板右手持着,侃侃而谈道:“海军枢密使言宝江船厂建造能力不足,短期内的确如此。目前宝江船厂只有二十四个船坞,其中能建造超级战列舰的船坞只有两个,战列舰的建造期得一年半,按北洋的三年扩军案来说,仅能为海军提供四艘战列舰;建造超级巡洋舰的船坞有四个,巡洋舰建造期为一年,三年也只能为海军建十二艘巡洋舰。但只要海军把订单给确实下来,三个月内,宝江船厂就可以把战列舰的船坞扩大到六个,巡洋舰船坞扩为十二个,这样就可以在三年内为海军建造十二艘超级战列舰和三十六艘超级巡洋舰。诚然,这个数量也不敷海军所需,但宝江船厂可以通过收买其它船厂或在江浦、镇江、芜湖等地建新厂来扩充产能,定能满足海军在数量上的要求。”
建造样舰和造正式舰还是有些差异的,后者因为要精工细作,所以建造期就大大地延长了,在战列舰和巡洋舰上分别比样舰需多耗时半年和四个月。
赵弘听完这番话,转眼去瞧尚思明,却听他道:“皇上。海军甄选船厂时不可听其计划,而是只看现状,宝江船厂的现况就是无法满足建造数量的要求。”
不等皇帝发话,阿图冲着他怒道:“请问枢密使。对于海军如此庞大的建造数量,有哪家船厂会事先拿出巨款来扩充好足够的产能以待订单,要是你们海军届时不给订单,船厂不就倒了?”
尚思明面对着他的质问,仍然是保持着翩翩的风度,和颜悦色道:“这些本枢密使也知道,可这是船厂的事,非是海军应该去过问的。”
阿图忿然瞪了他一眼,转向赵弘道:“皇上。专利之所以为专利,是因其宗旨意在保护首创者享有其利,以鼓励民众竭力于开创发明。臣将超级舰建造之法转给了宝江船厂,船厂当享有首创发明之利。宝江船厂乃是一间股份商号,为大众共同所有,朝廷不可因利国之说而逼着它交出战舰的建造秘诀,此举等同于蔑视公众利益。损害公众利益与国法精神相违背,法度不遵,国无信矣。”
这时,便有一人从众臣间走出,站到阿图身旁举着笏板道:“如意子之言大善,法度不遵则国无信,朝廷不应以肥公之名来损私。臣欲请内阁、枢密院与兵部在鉴选战舰的理由上删除此条,否则臣便要向大理院申诉此举乃非法。”
此人绷着一张瘦骨嶙峋的黑脸,话说得又快又急,象是在放排枪一般。阿图顿感心头一热,正是冯铁炮冯铁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