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江楼乃奉武宗诏所建,昭武十四年落成,座落于京都西北临江的卢龙山之巅,楼高五层,碧瓦朱楹、飞檐峭壁、彤扉彩盈,气势伟观。登临之初,即见万般森列,可远眺江浦,平望淮山,北睨幕府山,东视钟阜玄武,回顾金陵秦淮,俯视江面则有走舸穿织如梭、两岸泊者林集如墙,可谓:山河表象无有所掩,盛景烟华一览无余。
碧空如洗,金阳光耀,远睥江北老山,但见万木葱郁,峰峦宕伏而富于变化。五楼北面的观景栏内,一墨镜公子因胸中沟壑大作,诗气勃然而发,手中折扇指点于天地间,口中吟道:“乘兴欲渡大江宽,乃跨卢龙背上鞍。御下风云驰四极,招来凤鸟伴丹鸾。仙人欲引长生路,一曲离骚剑上弹。待了此间三五事,再登琼阁会天官。”
吟罢,赵弘凭着墨镜的滤光而仰望天空,无视耀阳之刺眼,状若有所思,却是等着身边的丽人发一评语。半晌,才听得杨园园抚掌而赞:“公子此首《卢龙吟》兼含屈子之劲峭与太白之仙气,尤其那句‘一曲离骚剑上弹’慷慨激烈,令人闻之豪情顿生,真乃好诗。”
屈原和李白是何等人物,数千载之下,文无过前者华丽奔放,诗无有后者雄奇飘逸,汉文化之最杰出代表也。赵弘的脸皮还是薄了些,汗颜地谦虚道:“园园褒美太过,鄙人愧不敢当……”说到这里,却瞅见刘弼臣已悄悄地来到了身旁,似有事要禀报,问道:“何事?”
刘弼臣瞟了眼杨园园,扭捏道:“四公子请借步说话。”
两人转到东栏处,刘弼臣忽然急色起来,匆忙地低声道:“公子,如意子一府老少都来了,就在下面。”
啊!长乐、赵图……完了、完了!昨日上午刚有西洋人欲来京都议和的急凑递到,引发朝堂暄腾,下午就即刻来了一堆绝不媾和的奏章。如此大事的翌日,自己就跑出宫来私会妹妹,虽然是早就约好的,君子不可失信,可要是万一被揭出去就不妙了,难免给臣民们一个昏嬉的印象。想要偷偷溜走,但下楼仅有一条道,对方迎阶而上,避之无门,如何是好?
赶紧跑去南栏朝下一望,果然见一大堆罗衣飘繇、绮组缤纷的绝色美女聚在楼前照相,七、八名武师、家丁在散在四周,暗暗监视着附近游人。细寻之下便瞧见了长乐,乃是站在三台相机里的中间那部之后,隐约还听到她嘴里正喊着:“一、二、三”。
天罗地网已然布下,自己犹如瓮中……不,浅水之龙。赵弘后的背上不自觉地刷下一层汗,却听到身后有个笑嘻嘻的声音响了起来:“四公子,别来无恙啊。”
赵弘急切回头,忙中几乎把颈子都给扭了,一股灼热与酸麻感传来,晕了晕后托住了脖子,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会知道本公子在楼上?”
阿图手里也拿着把折扇,轻飘飘地摇摇,嘿嘿地笑道:“在下眼尖,于刘护卫之前就先觑见他了,故先跑上来给四公子打个招呼。”
赵弘瞧瞧他身后,并无其他人等,稍觉心安后道:“本公子不欲见人,你把她们给带走吧。”
皇帝也太不给人面子了,开口就揭人疮疤,自己的老婆自己管得动吗?又不好直言大丈夫之伤,阿图托辞道:“恐怕不成,长乐可不会乖乖听话。”
“那怎么办?”
皇帝于早几年微服出宫时,最喜欢由严象作陪。可当严象升了直隶镇抚使后,事务繁忙了起来,许多时候便由刘弼臣陪同。如今严象已是指挥使了,更没时间陪着皇帝到处转悠,所以这类活就基本落到了刘弼臣的头上。此外,皇帝还甚喜欢两名句姓的兄弟,一名叫句刚,一名叫句劲,出宫时也常常带上。
阅江楼建在卢龙山上,阿图在山脚处看到了句刚,就心知肚明地知道是皇帝来了,用天眼四处寻觅一番后,便看到了皇帝和杨园园两个。上山后,他让老婆们和傅恒在留在楼前广场中照相,又托言有故友在楼上,独自一人先上楼来,楼道中还听到了皇帝的吟诗以及两人间的对答。
先上楼来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给皇帝解围,于是阿图凑近说了几句,皇帝回了两句,交头接耳一阵后,皇帝点头道:“就这么办。”
皇帝跟杨园园的事没瞒着阿图,恰恰相反,前几日在御批两公行合并后,赵弘还让他帮着去寻一处幽静的宅院,要求不用太大,可也不能寒酸。男人间的这点事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点头而知尾,皇帝不必明言,阿图也无需询问,当下,阿图就把原来买给宁馨儿的那套白鹭洲小院送了出来,时价八千贯,好让他去行金屋藏娇之事。
商议已定,两人彼此瞪起眼来,都等着对方去和杨园园说。僵持稍许,皇帝一摆手,阿图只好去了,边走边暗骂:“三宫六院都没给你泡出个名堂,一点小事都拉不下面子去说,毫无雄风。”
走去北栏,杨园园正凭栏远望,气定神闲地仿佛没事一样,花色薄襦裙的下摆被风吹得贴于腿上,静雅中暗藏撩人韵味。
皇帝甚是喜欢这位学姐,每每都带着她四下游玩,而不是如狼似虎地想着那个,刚才还硬生生地憋了首诗出来。说到诗歌辞赋,阿图这可是第一次听他有所作,长乐也说皇帝这方面不怎么行,难得骚包一下就被人打断情趣,有如拦婚阻轿,徒惹人不悦。所以呢,阿图本来是想让杨园园独自一走了事,跟老婆们遇上后就说皇帝是一人前来阅江楼赏景的,可见他有不舍之态,便改为让杨园园呆在这里,自己先跟皇帝下楼去和长乐说几句,然后再一起上楼,大家装作不认识。又因为苏湄是认识杨园园的,介时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邀她一起赏景、拍照,如此他们的私会也就不会半途而废了。
至于帝王的诗歌辞赋造诣,本朝算是熹宗最高,生平做过数万首诗词,只惜并无一首可广为流传。
来到杨园园这边,因怕皇帝或刘弼臣跟过来,阿图隔着她远远地开口,三下五除二地讲了个大概。杨园园听了也没做额外的表示,淡淡地点了个头道:“我去四楼转转”,径自的下楼去了。
学姐的最大特长并非只是聪慧和美貌,而是分得轻重,识得缓急,也深有自明和觉悟,知道与皇帝的私情乃是见不得光的,于所有的紧要处都是百依百顺,令人如沐春风。一共吃了她两回大餐,却从没听她说过任何题外话,既没意欲让他担待什么,也没有想套套四公子是何方神圣的意图,自她跟皇帝好了后,阿图言不可继续也未受到任何阻滞,放佛一切就只是为了吃大餐那么简单,起码表面上就这么纯粹。也许她天性就是这么个人,不喜欢将一切牵扯得磕磕绊绊,又或许她经历了很多,已经非常会掩饰真实的想法了。
阿图的目光在她款摆而去的后腰处略作流连,便掉头回到了赵弘那边,两人一起下楼。
回到楼下,却见场面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只有居中的一台还在给老婆们拍照,傅恒正在相机后弯腰取景,剩下两台的镜头前都换上了不相干的人,旁边还各排起了十几人的长队。
“底片一版,三寸和五寸各一张,每份三贯,可不要错过哦!”耳中传来的竟然是长乐的叫喊,随即又听到傅樱帮腔声:“喂、喂!三贯两张还犹豫个啥,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定睛瞧去,果然见到她俩各持一个纸话筒对着人群喊着,火辣辣地阳光也阻止不了她们把手臂挥得跟拨浪鼓似的。
另有两名夫人,盘儿和芊芊却在一旁眼观六方,看到有人稍露想拍照的意思,立马就把手一招,指着队尾道:“来啊,排这儿。”甚至有两名年轻公子,因为其美色所迷,见手一抬就过来了,也不知为啥就排起了队,傻愣愣地跟在人后面,走了几步才逐渐清醒了过来,暗思:“能不能请上美女合照一相,多出三贯前也成。”
阿图招来最近的珠儿一问,方知道其中的原委:事关刚才有人欣羡这家人可以与阅江楼同影,就跑上来问愿不愿意给彼等也照一张,并说愿意为此出三贯钱。老婆们全是财迷,一听说有这等好事,立马答应了下来,并由花泽雪出来定了个价钱,便是上述的底片加两张照片合计三贯。
宝相来相机厂的产能不足,因此直到目前都还没有相机在市面上发售,八成半的相机和耗材只够供应不断增加中的相馆,剩下的份额则由各地照相学会、学院学会以及熟人关系所瓜分,所以京都人若非是开相馆的,想得到一台相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而相馆都是开在了城里,因最早的一批相师乃是画师改行,地址也是原来画像馆的旧址,相馆的生意本来就兴旺得很,根就不会动搬家来阅江楼的念头,便给了老婆们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
“呵呵。还有桩事要告诉公子和爵爷,花泽夫人已经去跟管事的说租铺面事宜去了。”珠儿笑吟吟道。她是认得赵弘的,曾在琴韵阁里见过龙颜一面,之前本欲给皇帝行参见之礼,却被他给阻止了。
财党毕竟是财党,什么时候都要以生意为先。老婆们太贪财了,阿图微感有些难为情,正待分辩两句:“都是胡闹好玩罢了。”却听得赵弘感叹道:“鄙人真羡慕你,每名夫人都过得何等的写意。近年来每每遇到六妹,均见她满怀畅快,朕……吾心大慰。”
这时,长乐已沿着人群喊了一轮,又招来了两名客户排上了队,成就感即刻再添几分。本要沿原路喊回,转身就瞧见了台阶上的两人,只把话筒往水墨手中一塞,叮嘱道:“快喊,不许停!”提起裙脚就朝着哥哥和相公快步而去。
不一会,长乐就来了两人身前,欣喜道:“四哥怎么会也在这儿?”
赵弘满脸堆笑,嘴里却敷衍道:“家里闷得慌,出来走走看看而已。”又问:“你们给人照了相,洗出来的相怎么给人呢,难道是去府上取?”
“嗨!说了咱们是如意子府上的,也让他们留了地址,洗出来后按地址寄去不就得了。”
“那他们能信?”
“谁能那么坏,收了前照相还能不给人洗了寄去?”长乐反问道。
这个世界的人真是淳朴。照相的人坚信会有相片寄来,给人照相的压根就没存着个骗人的心思,所以这桩生意才能做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