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老爷一到,早有贾政、贾赦等在外厅迎到。那夏老爷并不落座,只问贾府内眷何在?快快都出来接旨。众人都不知为何,慌的贾母领了邢王夫人、李纨、凤姐儿、三春姐妹等迎出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那夏守忠仍不忙念圣旨,只拉着贾母问了安,一面环顾众人,问:“贵府里的女眷都在吗?皇上可是特意问起老太太嫡亲外孙女的。”贾母听了,忙叫人传黛玉快来。待黛玉款款来到,只听贾母在旁说:“回夏公公,这就是愚外孙女林黛玉了。”那夏老爷早惊的合不拢嘴,听贾母一说,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难怪呀难怪!”贾母年高耳背,因诧异问:“夏公公在说什么呢?”夏守忠收住飞得很远的魂魄来,清了清噪子,这才展开手中的黄卷,令贾母及黛玉等人接诏,高声念道:“承天奉运,皇帝诏曰:今姑苏已故前盐政林如海老爷之女黛玉者,性幽贞静,品行高雅,德才兼备,宜为天下女子之范,特降旨免减孝期,允许进宫候选秀女。钦此!”贾母等忙叩头隆谢皇恩,命黛玉上前跪谢,接了圣旨。喜从天降,众人喜形于色,都纷纷向黛玉祝贺。黛玉无法,尽管心不在焉,却也不得不极力敷衍着。看来,在江南时,晋阳吏刘兴等人真的逼不及待地上京举荐了自己!可是,刚刚从北静王妃的口吻里却知,那个不知名的皇上也曾江南一游的!莫非果然是他!
“如果他真是那个知我爱我的人,他应该知道我并不曾想入那城禁深深的皇宫的!”黛玉只听见自己心里反复回响这一声音。
“这还了得!家里刚刚出了一个贵妃,眼下难道又会出一个妃子不成!”快心快嘴的凤姐儿喜盈盈地在贾母等人面前高声嚷道。
“那当然了,这不就是林姑娘的福气,也是我们老太太和太太姐妹们的福气了!”邢夫人也高兴地附和说。
然而,除了探春姐妹们高兴地来向黛玉祝贺外,宝玉低着头,呐呐地半天不回神,拿眼怔怔地瞧着黛玉。王夫人恐宝玉有异,还是担心别的,拉着宝玉的手,只淡淡地向黛玉说:“恭喜姑娘了!”
贾母久久拉着黛玉,摩挲着她柔女敕的手,低低地问:“玉儿,这是真的吗?这可如何是好?”
黛玉分明地感觉到老太太的恩爱和担忧不舍,心中感激万分,因也清晰地说:“老太太不必为玉儿太担忧了,玉儿说不定到时还选不上呢?”
听了此话,王夫人露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贾母则摇了摇头,叹道:“他既然点了你,哪有说不定的那一天!只是,那深宫,可是玉儿你能呆的么?”
黛玉紧紧握了一下贾母的手,说:“老太太放心,玉儿有老太太,一切听老太太的安排的!”明亮的大眼睛盯着贾母笑了笑,贾母猛然想起昨夜黛玉的话来,不由会心地一笑。
那夏老爷颁了圣旨,贾政等忙让到外厅堂上喝茶。几句寒喧,夏老爷又一挥手,一个手捧漆盆的小太监走上前来,夏老爷说:“元妃娘娘知道奴才要来贵府,使奴才顺便带了节礼祝贺林姑娘受皇上钦点,随便致公子小姐南行归来问候!”贾政忙亲自领了,使人送到里厅贾母面前瞧了,送到黛玉宝玉手上。众人一看,那宝玉、黛玉都是双份儿的一样贺礼:金玉如意一对、银项圈两个、香囊一对、手珠四串……
凤姐儿不由对贾母笑道:“看样子大妹妹希望有两个人作成一对呢!”
宝玉的脸红到脖子上,只满眼期待地望着黛玉,黛玉因淡淡一笑,装作没听见,说:“我知道二嫂子最是聪明人,但大姐姐说不定把我们都当孩子看的呢。”说着,纤手从自己的一份里掂起一只如意、一只项圈来留下,把另一只如意、银项圈命人送到妙玉手中,其它的则分给探春姐妹、湘云、宝钗等。
众人都不解其意,惊诧万分。黛玉笑着对大家说:“大姐姐虽在宫中,自然是知道与家中有关的一切事的,她原是借这些玩意儿,只当思家的念想,怎能只独独送了我和二哥哥,而没有姐妹们的呢!”众人见说得有礼,也就不得不接受了。宝玉见了,也把自己的礼物挑了几份,余下送给贾兰、贾环贾蔷等公子哥儿不提。
这里夏老爷刚走,忽听门外报道:“东郡王府、南安王府夫人来访!”贾母、王夫人等都不由啊哟哟地叫了一声,一边忙说:“快请!”迎了出去。这里宝玉与黛玉们一使眼色,众姊妹却都并没有跟上去。连连的磕头问安,应接不暇,他们早厌了,只趁贾母等没有吩咐,悄悄避了。
黛玉、宝玉领着湘云、探春姐妹退到贾母内室里,湘云咕嘟道:“还是宝姐姐走得及时,只可惜我们这一下子不知啥时可以自由了!”探春笑道:“云妹妹不要那样晦气好不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老太太那里暂且躲过,可如今林姐姐也是快进宫的人了,外人都赶着送礼来了,只你云儿不识趣,尽说些什么话呢!”湘云朝黛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边却仍咕噜:“要说选秀,宝姐姐今年也算一个了,我看到时说不定宝姐姐也中选了!”她念念不忘那个宝钗,可见这个薛宝钗平日里得人心之久了!黛玉不能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了,只淡淡地笑说:“但愿云丫头说的中吧!”说着,并不与众人招呼,自去寻妙玉游玩去了。
这里,宝玉因开口说:“还是林妹妹识理,并没有生气,我就喜欢她这样大度不拘的性情,没有小丫头的刁横任性。难怪当今皇上会钦点她!”
湘云嘴里“哼”了一声,再不睬宝玉了,自顾自地扬头前去,向探春们丢下一句:“老太太如果叫我时,就说我家去了!反正是赶别人的朝贺,没有我们这蠢丫头的忙事儿!”
探春忙拉她,担心贾母等人叫,哪知湘云赌气,不理,因眼睁睁地看她向薛姨妈家走去。“她去找宝姐姐说话去了,你不要担心她。”宝玉对探春说,“今天是林妹妹的好日子,我们还是去找林妹妹们去吧!”迎春点点头,拉了探春、惜春寻黛玉去了。
这里,贾母、王夫人等迎了东、南王二位郡夫人,客气地问哪阵风吹来的,真是寒府三春晖呀,二位夫人呵呵地笑道,一边拿眼四处瞅看,问道:“欣闻府上喜事成双,好运连连,元妃娘娘省亲在即,又闻外孙女诏选秀女!都是老太太、太太们家风严谨,教女有方,实我等之楷模!能不前来一睹玉姿花容,了却心中夙愿?”贾母等忙道:“二位夫人客气了,外孙女不才,只恰逢紫微星动,祥云焕彩,三生有幸而己!”一面令人快上茶,一面令快请黛玉及姑娘们。那贾母估度今日所来都是为黛玉的,想那迎春儒弱、惜春年幼,叫凤姐儿去请探春、宝钗、湘云、妙玉一齐来,好叫大家看着自己并不单单偏向黛玉的。
刚刚在镜前整理了一下鬓的黛玉听到贾母有请,忙携了妙玉,与探春一起,并不与湘云计较,等了那宝钗、湘云,五人逶迤来到堂前。
南安太妃与东郡王妃闻得风摇柳动,款款花香,面前站着齐齐整整的妙曼女孩儿,不由得眼前一亮!而且大都是没见过,都不由得齐声夸赞。这南安太妃因转眼向贾母道:“昔日常闻令媛声名,世人惊慕不己,可惜天妒红颜,英年早逝,令人叹惋不己!”说着口中叹息了一声,贾母王夫人俱不敢作声,听南安太妃又道:“今听说那外孙女生得标致齐整,德容兼备,与其母风采神韵俱出一辙,让人心生爱慕,今日我不要你们介绍,自已先来试认一下,如何?”贾母道:“那敢情好的!”一面命妙玉、湘云、宝钗、黛玉、探春一字儿排开立在太妃面前。那太妃微笑着展眼,目光从每个人面上轻轻滑过,一会儿抿嘴笑了,因指着那穿淡紫衣裙的姑娘说:“我想这个就是了!”贾母与王夫人及众人都笑了,说:“太妃真是对极!”
静静站在姊妹群中的黛玉面上微起胭红,内心却是波澜起伏,暗想:“她倒是个不一般的人物!”迎着太妃的目光,黛玉上前一小步,轻轻施礼,朗声道:“谢太妃!颦儿有礼了!”
望着面前这妙曼人儿,南安太妃不由得出了一回神,听了黛玉的话,不由答道:“你就是颦儿?”
黛玉答道:“是。”
贾母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全是不懂道理的,好好一个姑娘,被我那宝玉起了这样一个古怪名字,偏她自己又爱极,顺口使用惯了。”
太妃忙道:“也好,这名字听着也蛮好听的,老祖宗也不必责怪了。”因笑曰:“果然不差。那身材、形貌的与其母不相高下,今日一见,不由想见当年风采。”
贾母眼角微微闪光,仍笑道:“我知道那时你们就是极熟悉的,最要好的。可惜了我儿!”
太妃忙拭泪道:“老夫人节哀!”一边站起来拉了黛玉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问了她一些日常生活,年岁几何,读了什么书,因向贾母道:“看这孩子的面我就喜欢上了,难怪有人荐举她为秀女!皇上真是英明神圣呀!恭喜姑娘了!”
贾母忙道:“她还小,少不曾事的,敢情劳太妃惦记!”黛玉也忙道谢。
那南安太妃因不住地拿眼瞧着妙玉,笑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虽说与颦儿有几份相似,但到底又是一番风采,让人忘却尘埃,不知是谁了?”
贾母笑道:“这是颦丫头从南方带回来的干姐姐,名叫尹妙玉的,因父母双亡,相见犹怜,刚刚被北静王妃认了干女儿。”
南安太妃转头与东郡王妃相视一眼,连说:“你看人家北静王妃就是伶俐的一个人,什么好的都抢在我们前头了!”
东郡王妃忙道:“姐姐说得是啊!我们到底来迟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又怎么赶得上人家的长腿呢!”
南安太妃鼻子里哼了一声,恋恋放下妙玉的手,又望着面前的三位小姐说:“我知道了,除这云丫头我见过几次面,这面若春花银盘的,定是薛姨妈之女了。”王夫人忙道:“是。”那湘云、宝钗忙出来行礼。王夫人又说:“那余下的是我们家三姑娘探春。”太妃因问:“是那元妃的亲妹妹吗?”王夫人道:“不是。她虽不同母,却自小与我最亲的。自小儿我看着长大的,比自家儿个还亲!”
听了这话,探春满面春光,也上前向太妃施了一礼。
太妃一时打量这个,又拉着那个的手,笑着对贾母王夫人道:“都是好的,竟叫我不知夸哪一个才好!”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另在黛玉的礼物里加了龙凤呈祥的玉如意一对。南安太妃笑道:“姐儿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吧。”五人忙拜谢接过。那东郡王妃也有五样礼物,自不细说。
那南安太妃与东郡王妃高兴地对贾母王夫人道:“府上可是春花怒放,芍药牡丹花团锦簇,兰香桂菀异馥生香,让人羡慕至极!”贾母们忙道客气了。南安太妃因梦中惊醒一般,对贾母王夫人说:“香花虽好,也当绿叶相衬。早听说府上公子哥儿胸怀韬略,南归已回,今日可在家?”王夫人答道:“他在家。本来是要早点去拜访各亲友王府的,怎奈外孙女的好日子,他也陪着在家。”南安太妃笑着道:“这么说,我们来了,他就躲起来不见了?”王夫人忙道:“不是,刚才是太妃只点名要点姑娘们的。”太妃忙道:“真是罪过,快请!”
一会儿,宝玉来到堂前,在五位姐妹前向二位郡夫人施礼问好。南安太妃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公子可是长得越俊朗了!公子回来,也不去我家玩去,你那小兄弟想念得很呢!”宝玉忙道:“都是时间仓促,来不及的。在外一直也想念王爷及小王的!”南安太妃因招手叫宝玉上前,叫小丫头拿了礼物赏了,一面故作神秘地说:“二公子回头看看,你家老太太和太太们弄了一大群的仙女们在屋子里,可曾看上哪一位?”宝玉的脸红得与他大红的衣装一个颜色,因小声呐嚅着说:“太妃笑话了。”太妃仍开心地说:“如今公子也大了,不必害羞,看上谁,悄悄与我说了,本妃一定会为你作媒的!”宝玉不好意思地扭了扭。那王夫人只得含笑代他答道:“多谢太妃好意!”
一会儿,茶过三巡,果换几味,二位妃子恐贾母等害乏,因起身告辞,一边拉了黛玉的手久久不舍,言语殷切:“姑娘日后大喜了,一定要记得小妃们!”黛玉一边谦让,一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着。
这一上午,连接了多少的客人,人来人往,贾母在高兴之余,也快支持不住了。黛玉瞅着空儿,扶了贾母去内室休息,留话说再有贺喜来者,皆由凤姐、王夫人接待记录,一一打。
那宝玉因连连被人打趣,况又点到心事上,逐觉百般无趣,也找理由回房休息。顺便静心整理南下带回的礼物,把沿途所买的玩意儿赏了丫头们,把特买的礼物叫人送了贾母、王夫人、贾政等。真是人人欢喜,个个称心。
这一迎来送往的,色色的忙了两三天,黛玉只每天上午随贾母见过几回人,余下时间大都回房与妙玉一起呆着,间或陪贾母齐同去栊翠庵见见慧聪师太,谈经论佛,忘却尘世烦扰。那湘云见她并不生气,也就忘了前芥,姐妹们仍前来嬉戏游玩不提。
宝玉每日随茗烟四处回访各位王爷、公子,兴奋夸夸其谈之余,那新奇也慢慢减将下来,遂见过北静王、南安郡王、柳湘莲等两三个知己好友后,再不出去。到底是出门一趟,行万里路,见识多了,遂不以闲情逸致为喜爱,而感到一股热血奔涌在心一般。所以,这一日趁午后轻闲,少有客人来访。宝玉特地携了那本《南行记游咏怀汇录》,兴高高地与贾环一起往贾政的书房里来。
窥得贾政刚刚在门口送走一名清客。贾环因在门外伸出半个头来一瞄,贾政刚要喝斥,旋即看到宝玉晃如金冠的脸,不由放下面来,问道:“你们想干什么?”贾环抢着道:“二哥哥说要来看看老爷!”贾政一楞,没想到这般,因惊奇地问:“哦――正好,我要问问你们的功课,快进来吧!”
宝玉昂头挺胸而进,连那紧跟的贾环也挺直了腰板。贾政不由得蛮有兴趣地模了模稀疏的胡须,不知太阳打从哪来出来了。
不等贾政在太师椅上坐稳,宝玉从怀里掏出那本集子来,双手递到他面前,恭声道:“儿子不才,南行久出未归,恐有落功课,特将南行沿途胜景趣事撰得三五言句,不避浅陋,特特呈上,望老爷审阅!”
贾政的马长脸惊得驴一般叫了起来,不知是欢喜还是恐惊,连忙伸手接了,低头细细看去。
半晌,宝玉看得那马驴脸慢慢柔和起来,竟有欣然陶醉之色,紧绷的心弦不由也松了下来。
“嗯,还不错的!痴儿这一趟没有白行,儒子甚可教也!可喜可喜!”贾政拍拍宝玉的户膀,忍住没有搂他,“吾儿长大了!”一边呵斥呆立百无聊赖的贾环,大声道:“环儿你今后要与二哥哥学着点!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