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贾母那里传晚饭了。众人结伴而行,独留了妙玉在梅苑,黛玉早拉着她切切地嘱咐了一番,并叫小丫头把她的饭单独传上来,让她在潇湘馆里自便。
那贾母房内,照例黑鸦鸦地坐了一地,贾母等因知道,黛玉在贾府的日子不多了,叫凤姐儿每日把饭做得精细多样,中午在大观园的另宴也早免了,只求能多陪一陪外孙女儿。更希望姐妹们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再不能你告假她又称病不吃。眼看着姑娘们一个个大了,黛玉要走了,湘云也定亲了,这样的团聚日子可是一天少一天。所以这晚,照例,宝玉坐在贾母左边,接着是湘云宝钗,黛玉在右,接着是探春诸姊妹薛姨妈相陪。才一会儿,贾母就感觉少了一人,因停箸问黛玉:“我记得黛儿每日是与你姐姐同来的,今日怎么不见了她?”凤姐也道:“老祖宗也真是眼尖,我正要问呢,又怕你老人家不高兴。这会儿也不知她们姊妹是什么缘故,据说并没听说有什么头痛脑热的。”黛玉因低头,说:“多谢老太太和二***惦记,妙姐姐只因过几日要离开贾府,去北静王府了,怕见了大家难过,心里不自在,故不愿前来同领老太太的恩惠了!”众人都诧异道:“此话当真?她就要离开了?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湘云道:“什么不当真,不可行的!她本是随林姐姐而来,在这里独身寄人篱下,如今看林姐姐要去了,她念着自己孤身一人,亲不亲,故不故,尴尬至极,如何敢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幸而有北静王府的宠爱,早早地纳为义女,多次相请,如今哪有不去之理!”众人都不作声,间或叹惋可惜之声。那宝玉更是低了头,停下杯箸,只默默呆。
贾母听了,心中很不自在,因对王夫人凤姐儿说:“平日看凤丫头也是极伶俐的一个人,如今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女孩儿住在我们家里,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要离开了?”凤姐儿听了,一边拿眼瞅黛玉,一边因笑着说:“承蒙老祖宗高看了,可有些事儿,凤丫头纵有千大的能耐,没有老祖宗和太太们的点头,我也不敢私自添乱的。况且这家里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老太太手心手背的,叫人疼得不行的!”
贾母叹道:“你虽然说得有理,充了个大好人,谁也不得罪,难不成就看着那到手的妙人儿被人家接走了?那还显得我们家只识金银财帛,却不知道爱惜天珍!”
湘云探春等忙道:“是呀!”
凤姐儿因撒娇道:“老太太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凤丫头现管着老祖宗,至家下仆妇百十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时哪一刻有空儿,还哪有闲功夫问哥儿今天与谁好了,姐儿今天高兴不高兴?这不现有太太、大太太、姨太太都在管着哥儿姐儿的事呢,还有大女乃女乃天天与他们胡混在一起呢!”
李纨忙道:“老太太在问着你呢,你别尽往人家身上推。”
凤姐儿道:“难不成你就没有责任了?”
这时,薛姨妈笑着对贾母说:“凤丫头是没错,她一个做嫂子的,可怜见的,碍着老太太、太太在前,哪里有为操心小叔子、小姑们事儿的权力。老太太不怕我拙见了,要我说,这妙姑娘那样一个人见人怜的人儿,天下除了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哪里再找出第三个来?虽然也自小孤寒,然人家出生并不低微,秉的是天生贵气,不是身家财物,且和林丫头一样命大福大,连那北静王都相中了,老太太们哪不爱惜的!也实儿这里大家都当亲生女孩子爱惜,只怕还胜了些,只不明挑了吧了!上至老太太,下至丫头仆妇,哪有不喜欢她的,只当心里早默认了,没有人开口就是!”
贾母因说:“姨太太就不用客气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大凡也经了事儿,吃的盐比人家吃的饭还多呢,哪有说错的!”
薛姨妈望了一眼王夫人,因说:“老太太既如此,我就倚老卖老,说了哟。这还不是好事一双,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必外头找去!你老人家就为宝玉作了好事吧!”
众人都啊了一声,高兴得直称妙,几乎积久的一口气终于都吐出来了。都望着宝玉笑。宝玉因窘得涨红了脸,因只笑着不说话。
凤姐儿一看就连连跺脚说:“这好的大媒人,现成的红包儿,就被姨太太拿去了,真叫人后悔不及呀!”
贾母笑道:“你倒是个乖巧人。自己不说感谢姨妈,还说要来抢人家的媒介,真真的尖得钻到针眼里去了!”
众人都笑起来。湘云说:“还是姨太太爽快,解了宝二哥和妙姐姐的心结儿,我敬姨太太一杯!”
黛玉听了,暗地朝她使了个眼色。湘云知道自己说错了,因又忙加以更正:“就我们做姊妹的,哪一个不赞成那两个人的好事。不信,你们问宝姐姐、林姐姐、二姐姐、三姐姐们!”黛玉、宝钗等姑娘会意。忙也点头称是。黛玉也执起杯来,说:“姨太太今日只如此说了,我们老太太、太太们定然感谢得很,黛玉也和云丫头姐妹们一个样,为此感谢姨太太的大恩。这样好的事儿,我想妙姐姐定然答应的,宝二哥也没了话说。”说着,拿眼看向宝玉。宝玉因打量贾母、王夫人等都在前,不好意思,不敢作声。探春、湘云忙推他:“二哥哥快说一句,多谢姨妈的大媒、老太太的恩典了!”
那宝玉涨红了脸,被湘云等推搡着,仍不敢作声。贾母笑着问:“宝玉,你这事姨妈和你史妹妹、林妹妹作了主,你倒是愿意了么?如中意了,可是点个头儿,叫你娘把你们的事儿定了!”
宝玉仍然眼里满蕴笑容,却只拿眼看王夫人,躲闪着不作声。王夫人说:“宝玉,老太太问着你呢。你如今也大了,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答应一声,好让老太太也心里有底儿!”
宝玉因想到自己和妙玉相好在先,恐这些老辈人有成见,所以打定主意要王夫人等先开口为好,自己决不能表露了内心的迫不及待,现见矢之待,这才斟酌着开口道:“多谢老太太、姨太太、太太们的好意。只是自古来儿女婚姻大事,全由父母权办的,如今我上有老太太、老爷、太太的呵护,下有诸姊妹的信任,你们看着这事对宝玉好,宝玉哪有不中意的!”
“哇哇!好棒呵!”湘云和探春大叫起来。贾母、薛姨妈等也笑着点头,相视微笑。宝玉见大家都笑了,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因低头匆匆扒了两碗饭,说:“我吃饱了,不陪了!”说着,只涨红着脸下席去。贾母等会意,只连忙赶:“走慢点儿,不要急哟!别心慌急烫的!”凤姐早已令人拣了几色好菜,单送与妙玉吃去了。
一时,晚饭吃毕,撤下桌去。那湘云、黛玉只陪着薛姨妈与贾母闲话儿。薛姨妈感念平日黛玉对薛家的恩情,因拉着黛玉恳切地说:“林姑娘可怜见的,过几天就是宫里的人了,我们想念你也不知下次相见在何时了!姑娘如果不嫌寒碜,我想明日在家治一桌薄酒,专请林姑娘和妙姑娘,还有云姑娘、这贾府里三位姑娘了!”
黛玉忙道:“姨太太快别客气了!不是我们不领情,也不是怕姨太太承担不起,只是平日里姑娘们这里吃着那里喝着,人都快成小乳猪了,哪里又到姨太太那儿作食客去!姨太太尽管放心,所谓言到心到意到,黛玉在这里先行感谢了!”
贾母也点点头,说:“是啊,她们还是姑娘们,姨太太不必多礼!”
薛姨妈见此,亦不好勉强。那湘云心直口快,因估量薛姨妈的好意,乃笑着说:“姨太太如此盛意,林姐姐居然不领,依我看她太老实了!成了小乳猪怎么样?这世上谁不知道小乳猪最是憨掬可爱的!她薛家银子多如流水的,吃她一顿又有何妨!我才不信一顿酒席会让林姐姐变成小乳猪的!”
众人大笑起来。湘云犹自伸手叉腰在地当中,一副瞒不在乎。黛玉忍了又忍,终揉着肚子对宝钗说:“好,好!就你不怕,不在乎。我看今日这样子有人早变成小乳猪了!你看那大摇大摆地在场地上炫耀呢。”
宝钗等咬口笑着,故意装作不知。湘云怒道:“谁在那儿嚼舌呢!莫不是害怕长膘了被人捉去,拿去吃了,这时只在旁边酸得想摆也不敢摆呢!”
黛玉知道她说话直爽,亦不计较,又害怕因嘻闹越扯越远,因岔开道:“我今日也不跟你嘻闹了,趁这会儿姨太太好心,老太太们高兴,就让她们把妙姐姐和二哥哥的事定下来吧,不然,等到妙姐姐一心要离开时,大家可是后悔迟了!”
众人点头,都道“是啊!”薛姨妈见黛玉一心想自己在中做个和事佬,便也月老红娘般向贾母谋道:“老太太也听见了,你这宝贝孙子和那妙姑娘的事儿可是众望所归呀!我知道老太太、太太、女乃女乃们因为是自家的事不好开口。正好我这个你们眼里的客人就作一回好事,当了他们俩的媒婆,撮合哥儿姐儿入了洞房,不说老太太高兴的免了我这一家子一两年的骚扰,只怕一高兴,那喜酒席上的正位子还得我去坐呢!”贾母等听了,果然喜笑颜开,连连叫好。
贾母看王夫人和凤姐儿也吃完过来了,因问王夫人:“你看宝玉这事,你亲妹妹都帮你作主了,你可是没了意见的吧,要不,早点跟他老子说了,好定下来,与北静王府下了贴子,两下里作亲家坐了,让孩儿们早儿得愿,不必如此牵肠挂肚,费劳神思,误了正事儿!”
王夫人笑着说:“老太太说的倒是很宠着孙子了,哪有半点儿错的!就是老太太讲的这理儿。人家好好的女孩子,求都求不得,哪能让她花落别家!况看宝玉那样子何不是喜在眉梢,乐在心头,早就中意了!”
“哈哈!”一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贾母眉开眼笑,因说:“既这样,太太今日回去叫老爷下帖子,明日请北静王及王妃来府上一叙!”
王夫人说:“都说老太太明理呢,这才是天上猛可的掉下大喜来,砸得老太太喜昏了头,模不着方向呢。古来都是男方有向女方提亲的,哪有下了帖子过去,请女家来乖乖作了亲家的!可见我们老太太也有昏糊的一刻。”
众人都笑起来。贾母因摩着黛玉的手腕说:“你看你看,我这也真老了,话说着说着,就忘了方向。都是因为妙玉此时还住在我们家呢,所以我只当要请人家王爷王妃过来说话,倒是你们太太乖巧,平日迎来送往的惯了,知道先要送礼与人家,才有说话的份儿!呵呵!”
薛姨妈等忙说:“老太太哪有不知道迎来送往的,平日是最为客气了,这会儿一心想着要把孙子媳妇紧紧抱在手中,所以只倚老卖老,来个先制人,只一声令下,就叫对方过来,叫他们臣服呢!大家说说,是不是我推理的这个理儿!”
凤姐儿、湘云等忙大叫:“可不是呢!姨太太说的正是!”
贾母未及听完,早指着凤姐、薛姨妈哈哈大笑,连叫鸳鸯递手帕擦眼泪。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黛玉、湘云等见妙玉的事已大妥了,俱告辞回来,向妙玉宝玉告喜去。贾母早叮嘱黛玉,一定要多与妙玉谈谈,不能再提北静王府的事了。只明日使老爷亲与王府提亲去。黛玉乖乖儿答道:“老太太的话,黛玉一定要向妙姐姐传达的,一定告诉她老太太亲自与她作了亲事,叫她不要再提离去的事了!”
却说宝玉回了怡红院,袭人等都疑问道:“二爷今天回来得快呀,赶情是饭吃得早了?”宝玉说:“我匆匆地吃完了,一个人先过来的,你们也不用过来侍候,快去吃饭吧!”他的声音竟比平日甜柔了无数许,袭人因与秋纹麝月对视了一眼,笑着说:“二爷今天可是得了老爷和老太太的赏吧,怎么如许的高兴,那话里竟比抹了蜜一般?”宝玉笑笑,说:“没有什么赏的事,高兴总是有点的。人生三大如意事,不想今日又快得了,想来也还如愿,能不高兴吗?!”众人听得莫明其妙,因宝玉平日并不在她们视线里厮混,所以一时也不得其所。那袭人虽有所猜,但也不敢造次断定,故都楞着。还是那晴雯胆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听宝玉说得痛快,于是问:“我平日听人说人生三大如意事,莫不是久汗逢甘雨,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不是久汗逢雨时,也不到乡试、会试大考时,敢情是二爷今夜要入花烛洞房了?”一语提醒大家,众人都笑说:“是啊,晴雯说得不错,恭喜二爷!”那小丫头春纤此刻正好在房内,忙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知道是妙姑娘了。那一夜,我和袭人姐姐正好看到――”宝玉笑笑,眉眼里尽是柔情,说:“你们快去吃饭吧!”众人都抿嘴,相视笑着去了。只一会儿,那晴雯轻悄悄地进来,对宝玉说:“我才在外面碰到二女乃女乃使人送了一个锦盒往潇湘馆去,我一问原来是妙姑娘的饭,原来她还没有吃饭呢。我想她既然还没吃,二爷何不去陪着坐坐,顺便再吃点?”宝玉听了,说:“说的也是。我本是怕自己过去,让她们见了笑话不过。如今也顾不得了。只当顺便去玩了。”说完,也不要人跟着,自己单独去了。那晴雯袭人都顽皮地在后面喊:“二爷回来,可要给我们留着糖果了!不然,等你回来就没人开门了!”宝玉头也不回,说:“知道了!”
梅菀闺房内,妙玉正在对镜自揽,掬手入盆,洗手准备吃晚饭。听得小丫头报宝二爷来了,不由心里一格楞,默默怨道:“猴急个什么?吃个饭也不老实!”一边说快请。宝玉进来,看到妙玉弯了身,在那乌木小漆盆里洗手,一副悠然贤静的样子,心里不由又一阵激荡。妙玉抬眼笑着说:“二爷快坐,一定没吃饱吧,还是一起来吃点。”一边接过琉璃递着的毛巾擦了手,命春兰再摆一副碗筷。宝玉见那盆里的水清亮亮的荡着笑涡,又闻得妙玉身上一股幽香,好不醉人,因也伸手入盆说:“我也先洗洗手。”妙玉听了,乃不急着上桌,在一旁接过琉璃手中的毛巾,等着他洗了再递了过去。那宝玉会意,接毛巾的当儿,脉脉地柔情地望着妙玉,一腔的甜蜜只恨不知从哪儿倒出来为好。还是旁边的丫环琉璃、春兰伶俐,早知道妙玉同宝玉要好,这会儿见宝玉单单地赶来,那眼神只粘在妙玉身上落不下来,心中早已会意,于是为二人布好饭菜,摆了碗筷,说:“姑娘与二爷慢用吧,我们就在这外面。”
二人坐下来,宝玉为妙玉的碧玉碗里盛了碧硬饭,又挟了妙玉喜欢吃的韭菜炒鸡蛋、辣椒肉丝给她碗里。妙玉忙说:“你自己也吃罢。”他只低头往自己碗里扒了些饭,又大口地挟了菜,大口大口地吃着,边吃边说:“你快吃吧,我是吃过了的。这时来陪你吃一点儿,你就当多吃点吧!不然,一会儿她们回来了。”妙玉听说,又见他一脸欢快,因心里也明丽,也一会儿吃完一大碗。宝玉先放下碗来,停箸脉脉地看着她。她慢慢地举箸,时而对着他甜甜地一笑。他的心里眼里此刻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要不要早点告诉她呢?她该是如何的高兴了呢?啊,她是那样的美,无论何时,那胖乎乎的小手,那女敕白白的脸蛋儿,那能让人淹死的漆黑眸子,呵,还有那妙不可言的红嘴唇,那甜蜜得让人进入梦乡睡去的声音……”
终于,妙玉在他的盯视下,不好意思地低头匆匆吃完饭。春兰琉璃进来,为二人倒了水又盥手漱口。宝玉不待喝茶,起身来,拉了她的手,说:“快出来,我有话同你说。”妙玉会意,忙和他一起走了出来。宝玉只带着她避开那进出潇湘馆的大路,另向沁芳桥一侧的花坞鹅卵石路走去。远远地听到谈笑声,是湘云、黛玉等归房来了,二人忙隐花遮柳地躲避了。只看着众人进了院门,进了兰轩而去。这里,妙玉的手早被宝玉捏出汗来,她急急地低声道:“你说吧,慌什么,一会儿她们不见了我,又要笑话我的。”宝玉依然不放她,只把她往怀里一拉,动情地拢了她的肩膀,切切地说:“别管她们!我只想告诉你,我们的事,老太太、太太都点头了,一会儿准成的,你从此就放心吧!看你还提要到你师父那儿去,还是到什么臭王府去!”她也望着他满眼热切的眼,听着他急咚咚跳着的心房,明白了他的纯真,他满腔的热切,乃温柔地问:“是真的吗?”他使劲地点头,热乎乎的嘴唇就碰到她细腻的额头上,闻到她用洗水洗过散的清香,他再按捺不住,猛可地手下一使劲,低头如雨点般吻着她。她温柔地回应他,什么也不说,只在那慢慢暗下去的傍晚里,用闪着光的漆黑眸子热切感激着他,宠着他。他越得了自信,拢得她更紧了,满腔的**只如缺堤的水奔溃而出,沽沽滔滔……
好久,她从他怀里挣月兑出来,嗔道:“看,你又把我的头弄乱了,越叫人笑话。”他伸出手来,默默地为她笨拙地整理着。忽然,她双眼放光,诧异地道:“你胸前――”他低过头来,果然,胸前红光一片,闪闪亮,好不令人惊奇。宝玉向怀里一掏,竟是那随身带着的宝玉在放光,不由大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