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逐流 正文 第十四章 调查组(三)

作者 : 言无休

万和全招呼了一下,几个人围着火炉,就在乡里的办公室坐着,不过几个人心里有事,想睡也睡不着,几个人当中只有蔡明峰心情还好一点,他上面有书记万和全顶着,下面有于敏刚兜着,虽然责任他也逃不掉,不过要论起来,他倒是小了不少,万和全在县里想来说一不二,又好面子,容不得反对意见,手又伸得长,政府这边的事情也老爱插一腿,在县里他这个县长说不上什么话,这个县长也做得窝囊,出了事就想起他这个县长来,蔡明峰对于万和全也是月复诽不已。这件事虽然他也会受到牵连,不过万和全的责任比他大多了,也许万和全因为这事就要倒台了,蔡明峰心里隐隐有一点窃喜,但是这事他现在绝不会表露出来,也是一脸沉重的坐在那里。于敏刚则是耷拉着脑袋,人事上的事情那都是万和全一手把控,这乡里的几个领导都是他的亲信,但是除了这样的事情,却是他顶岗,这替罪羊他当定了……

万和全几个人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其实晚上几个人真的就是眯了一会,坐了一晚上几个人就走出屋在院子里站一站。,又商量了着去了调查组怎么检讨。

曾思涛他们几个第二天也一早就起来了,他要和老吴一起安排调查组的早饭,调查组多是北方人,喜欢吃面食,曾思涛就让旅馆的老板多准备了一点,吃过饭,大家准备出发的时候,曾思涛看见万和全几个人很不自在的走了过来,就避到了后面,他不想这个时候和他们打照面,调查组出面的是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吴东安处长,很严肃的让他们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调查组要找他们谈话自然会通知他们,警告不要试图干扰调查工作的正常进行,几个人灰溜溜的回去了。

今天还是走访调查,调查组分成了两组,一组调查王怀青被打死的事情,一组调查农民的负担问题,曾思涛和扶负责农民负担调查的农业部的张处长一起,去了响水村最穷的那个生产队,村民们可能昨天已经听说了中央来人了,一见调查组的人,很多村民都围了过来,一个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接着发生了一幕让曾思涛以及所有调查组的人都惊呆看了,这些人一来首先就是长跪不起,其中有的竟是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跪下去的黑压压的人群,曾思涛的心受到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震撼,男儿膝下有黄金,试想,如果不是巨大的悲苦,实在是生活难以为继,怎么会不顾屈辱和难堪地双膝触地?

曾思涛和调查组的人忙把他们都扶了起来,几个老人哭诉着他们生活的艰辛不易,让所有调查组的人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家里杀一头猪,卖掉半头交提留都不够,有些家实在是没办法,就几家商量,卖掉一两条耕牛,一起凑着把提留交了,然后几家共用一条耕牛,耕牛在农村那就是农民的命根子,要不是实在没辙,谁也不会把耕牛卖掉。曾思涛问起在一边看热闹的小孩,怎么没去上学,大家都七嘴八舌的说,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起,那里有钱让小孩上学,队上的小孩几乎就没有上学的,有的根本就一天都没上过学,有的没上多久就辍学在家,国务院法制局农业处的副处长黄美娟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一直很坚强的样子,听见小孩们都不能上学,这时候母性大发,在那里哭得很厉害。

曾思涛和调查组顺着路随机的走访了几家人,家里几乎都是一贫如洗,看着一个个望向他们希冀的眼神他们被压弯的脊梁和被扭曲的灵魂,使联合调查组的每一个人无不在吃惊之余陷入到长久的沉思。村里出来,回去的路上,大家的心情更沉重,都不愿意说话。

“真该让他们县里的领导来亲自看一看听一听群众们的呼声。”李处长闷闷的冒出一句。

“这么穷还这么狠收,实在是太……太没有人性了,这里人多地少,除了要减轻负担,还要给他们找出路,增加点收入,不然他们的日子还是会很艰难。农民们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只是他们苦于无法找到挣钱的门路,县里乡里应该给他们找门路,想办法,比如以工代农就很好,省团委、市里三番五次要下面组织农民出去务工,其他很多县的劳动局专门成立了劳务输出中心,和沿海发达地区进行联系,把县里的富裕劳动力输送出去,像临近的云洁县也是国家级贫困县,去年他们外出务工的人员从邮局汇回来的钱已经上亿了,上亿啊,能让多少家庭日子过得更好?这件事我经手下发的文件就有三次,山雾县里根本就没重视,像这样闭塞消息不畅的地方,特别是像这些很贫困的家庭,出去找不到活做,来回的车船费他们都吃不消,这样的事情就是不成立劳务输出中心,让县里的劳动局和沿海一带的劳动局联系,看那些工厂需要用人,联系好了,再送一些人过去,这样农民们心里也踏实,就花点电话费,最多就是还花点差旅费,跑一趟沿海地区,只要农民在那边站住脚了,就会招呼亲戚朋友过去,只要出去个几批,出去的赚了钱,后面不用说,他们自然就会出去,是解决他们目前困难的最好办法。难道县里乡里连这点钱都挤不出来?这样不需要投入、不需要什么本钱的事情我就不明白山雾县为什么不去做,只知道乱收钱,就从来没考虑为农民们办点事情……”

曾思涛也是受了刺激,忍不住对山雾县里有些火气。

“我看这里出这么大的问题,不但是乡里,就是县里的工作也是很成问题的……小曾对农村这么熟悉,看样子在农村工作过不少时间?”黄美娟也忍不住说道。

“我在农村只工作了不到一年,就调到市里了,不过是从小从农村长大的,看了这里的情况心里堵得慌。”曾思涛这世是农村出身,自然算是农民子弟。

“我也是看见他们这么苦。心里着急。市里地领导下来看看。看看山雾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作为一个庆东地党员干部都感到羞愧……”

几个人不再说话。路过村里地学校。村里人说学校已经没了。并到邻村去了。孩子上学要到邻村去。上学很不方便。每天上学要走将近半小时地路。

“这是苦了一代还要苦下一代啊。这么多小孩读不起书。将来怎么办?你说地劳务输出地办法不失为解决问题地一个好办法。要让县里尽快动起来。”黄美娟地心情看上去也很沉重。

曾思涛重重地点点头。大家都唏嘘不已。

“小曾。抽个时间。我们再好好谈谈你说地那个村务公开和村务民主制度。”李处长说道。看来他对曾思涛说地很感兴趣。

在村里和调查王怀青被打死地人员汇合。两组调查地人都很沉重。大家默默地上了车。

田安华晚上的时候说起调查王怀青被打的事情也是气愤填膺,曾思涛虽然听周大志说过,但是详细的情形,周大志也不清楚,周大志已经回村里了,见了曾思涛也不敢打招呼。

田安华说起被打的经过,王怀青不肯认错,几个人就要收拾他,要他靠着墙做手倒立,王怀青不干,几个人就要强行要他做,王怀青虽然读过十几年书,但人高马大,平常又是下地干活的,很有几分力气,几个人按不住他,一个叫易忠利的联防队领头的进来看见几个人都按不住,出门就拿个棍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就往他身上使劲的招呼,王怀青躲闪不过,身上就挨了几下,痛的他忍不住叫着,但是王怀青还是不肯服从,王怀青不服从,易忠利就一下比一下更凶狠地抡着手里的棍子,他手中的棍子不久就打断了,曾思涛想棍子都打断了,那真是死命在打啊!

但他仍然不罢休,抬起脚将王怀青踢倒,逼着他跪到地上去。王怀青已经无力招架了,易忠利打累了,喘着粗气问王怀青服不服,王怀青依然没有打算要向他们低头认输的打算。他瞪大了眼睛,无比愤怒地喊道:

“我就是告村乡干部加重农民负担违背国家的政策,才会遭这样毒打,我不怕!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服,变成鬼,我也还是要告!连你们一起告!”

几个人恼羞成怒,就堵住王怀青的嘴,原来在屋里的联防队员又轮番上阵对他身上肉多的地方又是一轮猛打,就是王怀青不能动弹了,几个人还打了十几分钟,直到查账小组的人得到消息赶来才停止……

曾思涛听得也是气愤之极,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凶残,王怀青是条汉子,但也太认死理了,曾思涛也是替他惋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他怎么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很多附近其他村的村民听说中央的调查组来了,并且反映问题的人会得到中央的保护,纷纷赶到了调查组住的地方,向调查组反映情况,调查组的调查范围也扩展到其他村,发现情况都是大同小异,农民负担之重,都到了不堪的地步,都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民不畏死为之奈何?”,曾思涛只是不好说出口,县里虽然是把这事强压下去了,老百姓心里都憋着火,这样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引起民变了。

离开武阳乡之前,调查组除了见了见直接相关事情的乡里的领导,山雾县的领导一个也没见。曾思涛估计山雾县里和武阳乡里的领导,都是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处理决定。曾思涛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严肃处理不足以平民愤,打人的跑不掉,乡里县里的领导也跑不掉,甚至市里的领导说不定都会有人受牵连。

不过贺主任专门找曾思涛和田安华谈话。贺主任的脸色严肃得吓人,劈头就质问曾思涛和田安华:

“真没想到,这都什么年代了,这里的农民还这么苦,负担怎么会这样重?有些党的干部对农民的态度竟是那样的恶劣,你们市里的领导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认真深入农村了解调查!……”

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了出来。这个细节一个身居高位的领导干部,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呢?竟然留下了泪水。在曾思涛的想象中,像贺主任这样的高级干部应该是荣辱不惊,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没想到说起这事,感情竟一下变得如此脆弱。他红着眼睛说: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不该对你们发火……你说的市里面要求下面组织农民出去是不是确有其事?”

“是的,我在团委的时候,团省委的文件是我转发下面的,还是地区的时候,劳动局也发过文,市委市府,当时还是地委行署发的文是我草拟的,这个可以调查,山雾县应该有归档。”

“曾秘书原来是市委王书记的秘书。”田安华在一边小声的说道。调查组的人一直没问,毕竟是“打入”调查组内部,市委书记的前秘书,太敏感了,曾思涛和田安华自然就不会说。

“哦,这么年轻就当市委书记的秘书?那小曾现在具体做什么工作,农业局的?”贺主任有些讶然。

“不是,我现在是索碱化工厂的厂长。”曾思涛也觉得有些别扭。

“索碱化工也是出了大问题,是我具体负责调查的,贪污受贿,整个厂的领导班子几乎全烂了,国家投资几个亿,才投产半年多,工厂就亏了几千万,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曾秘书也是去救火的,曾秘书虽然年轻,真的是很能干,那么一个烂摊子,只用了一两个月就基本上走上了正轨……我也快六十了,已经临退休了,以一个有快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的党性担保,给贺主任和几位领导说说心里话,王书记调来后,市里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有了些起色,希望组织上不要把王书记调走,我这可能也代表了庆东很多老百姓的心声吧,原来的情况……”田安华轻轻叹了一口气。

曾思涛没想到田安华这么直截了当的为王玉生说好话,看来王玉生看人真是有一手,田安华是老党员,性格方正,嫉恶如仇,确实原来市里也是一团糟,到现在王玉生也还没完全理顺。

“不说这个了,这事组织上调查清楚后会做出处理的,我们调查组只负责调查,你们两个同志都是很不错的同志,今天叫你们来,主要是谈谈小曾讲的那个劳务输出的事情,既要减负,还要为农民们多找出路,看见这里农民兄弟们的情况我真的是五内如焚,我着急啊!……这个劳务输出真的可行吗?”

曾思涛把他自己去岭东联系的事情讲了讲,又讲了一下,现在沿海很多都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企业,不需要有太多的文化,只要能吃苦,肯干就行。

“恩,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好。还有就是王怀青的家人问题,一个顶梁柱倒了上面还有两个年迈的老人,下面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家就一个女人,愿意为王怀青守着那个家,让人钦佩啊,只是这个家庭怎么维持下去,也是挺让我担心的。”贺主任说着又忍不住一边流着泪,一边甩着头:

“这里的情况来之前我们认为是肯定有问题的,但是严重程度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都苦到这样子了,各种负担还没完没了,就只差到卖儿卖女的田地了,他们就忍得下心?!……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王怀青就是反应了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被活活的打死了,有的人竟然还敢瞒着……”

贺主任又一次激动了,曾思涛清楚,像他这样位置的人,不会这么一再的失态,贺主任也是被农民们的惨状和有些干部的行为所激怒,他说到这儿话却被打住,因为过于激动了,全身都微微的颤抖着,狠狠的吸了一口烟,被烟呛住了剧烈的咳着。曾思涛生怕贺主任气出什么毛病,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忙和田安华轻轻在他背上捶着。

“贺主任,您别激动,别激动……贺主任的指示,我和田科长会向市里的领导汇报,一定会尽快把全市的农村工作搞好,让农民兄弟过上好日子的……市里的领导也请求组织上的处理。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曾思涛一边再他背上捶着,一边劝着。

外面听见里面有动静也忙进来。”

“小曾,怎么回事?”李处长严厉的看着曾思涛,有些不满的问道。

“不关他们的事情,被烟呛着了。”贺主任摆摆手示意曾思涛他们可以走了。

曾思涛和田安华从房间里出来,都是一脸的严肃,曾思涛其实对于王怀青家里的情况已经有了打算,刑事附带民事赔偿,曾思涛还专门问了高检的刘副处长,不会很多,这时候还没有国家赔偿这么一说,县里的人肯定是恨上了王怀青,开始可能会照顾一段时间,等事情冷了,要么是敷衍一下,也许会不闻不问,这件事就是贺主任不说,他也是肯定要管的,他打算让刘芸每个月匿名给他们家寄一些钱,直到两个孩子长大**。

离开武阳乡村之前,大家去了一趟王怀青的墓地,墓地在当地算是很好了,是村里的人大家凑的钱修的,墓碑还没有做好,站在墓地前,曾思涛脑海里浮现在他家看见的他高中时候的一张照片,有一点傲气,充满着自信的眼神,高大英挺,挺帅气的一个少年,听说他一直从小学念到了高中毕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念书时十分刻苦,家里穷得有时揭不开锅了,他就嚼树叶喝凉水灌饱肚子,然后咬牙坚持继续去上学。高考的时候,他距离录取线只差几分,如果他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不让他为家里多操心,或者上课不为肚子饿而走神,或许他已经考上了大学;要是条件再好那么一点点复读一年,他或许也考上大学,那他将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但是现实没有给他那样选择的机会,农村娃没考上大学,那就只有回家务农,他必须同所有的农民一样下田干活,不同的是比别的农民更爱翻报纸,爱听广播,关心时事,爱动脑筋,或许是年少时心里有远大抱负,却万分遗憾的没有能够实现,回家务农还是喜欢评论点国家大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王怀青平时为人很谦和,对乡里乡亲很尊重,但一旦认了死理又很倔强较真,敢同村里、乡里的头头脑脑理论一番,看不惯乡里的、村里的干部仗着手里的那点权利作威作福,欺压普通百姓,有时候还会忍不住说上几句,骨子里还是带着几分书生意气,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以至最后惹来杀身之祸。

在曾思涛心里,他是高大的,优秀的,是条汉子,但他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这个社会那能那么较真?曾思涛敬重他的人品,却无法给他的人生下一个准确的定语。

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就这么离去,他以他惨痛的结果为代价,必将为数以亿计的农民换来国家对农村乱收费、负担问题过重的高度重视,以他年轻的生命为代价,必将为数以亿计的农民减轻负担带来契机。

曾思涛只有默默的祝福他在天堂那边一切都好……

得到调查组要走的消息,十里八乡的人天没亮就陆续来到了调查组住的地方,都来相送,当调查组的车队缓缓的开出武阳乡的场镇的时候,老百姓都跟着车跑着,喊着,哭着,车队不得不停下来,安慰一下老百姓,停停走走,老百姓送出好远,结果原本是准备早上走的,变成快中午才出了武阳,曾思涛感叹炎黄大地上的老百姓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听话,又最能忍让的,他们只是期望他们能得到该有的合理的对待。

他们那殷切的期盼和对调查组的无比信赖让曾思涛动容,曾思涛终于深切的体会到一句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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