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迅速被恨怒替代,我看着那纸鹤,又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受了伤,眼神也蕴上了潮湿的怒气,一直以来对我的不满,好像都聚集在了一起,被那潮湿的雾气蒸腾到了一个凝聚点。漆黑似子夜的瞳仁上那点晶莹的亮,使得他的眸子更生动的像两块黑濯宝石,那样清晰地折射出一只小兽的愤怒!
……过往的屈辱,他都可以用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化解……我才不想去呢!……我才不想要呢!……可是这次左额确确切切受了伤,小孩也是在乎自己脸面的。我都忘了他的自尊心有多强,跟那个人一样。思及那个人,恨怒瞬即膨胀了。明知把那个人的恨怒迁怒到他身上不公平,可就是抑制不住。看着因为我的恨怒,云肄眼中的愤怒的火焰燃烧的更旺,我怒不可止,却又狼狈心虚地夺门而去。
事后火气并没有退减,凡是与范家商铺有关的账单被我揉了一地,当初怎么没把‘范蠡’往那个人身上想?春匆匆送书函过来,踏足门口,见室内满地板的废纸,蓦地止住脚步。好一会儿进来,将书函放到我面前,“范家商铺……”
还是很郁结的,可是怎能把气往春身上撒,拿过来看,问道:“这是什么?”
春道:“范家商铺的吴……掌柜送与我们洪掌柜贸易往来的书函。”
我质问道:“与范家商铺有关的一切商务往来,我不是都让其推月兑了么?”
春道:“这一次范家商铺是想进军幽州的市场,且势在必得。”
我仔细看过书函,确实如春所说,摆出的也还是那样的凌人架势……“晓得他是谁,我已经在处处避让了,不去搭理他,不去招惹他,他倒是越发盛气凌人了!”
“……或许臣……他们还没有疑心到我们身上也说不定。”春想安慰我,可说出口的话,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吴坼会故意透露给洪掌柜范家商铺背后东家,他已是百分百断定我还活着,甚至我们的近况,北皇漓,我,还有……云肄……的存在,他心中都有数了。吴坼会轻易将这些内情说与洪掌柜,想来是把洪掌柜当作传话筒了,那日我本来就起疑,”我想着昨夜收到平阳来信所应证的事实,思忖道:“现在一味回避也不少个办法,他如此咄咄逼人,我越是回避,越显得心虚,他越加断定瑾瑜绣庄我幕后操纵的事实。唯今之计,还是迎刃直上断了他的念头……虽然不完全断的了,能消他一些疑虑是一些。”
我已经做好了应战的打算,问春道:“瑾瑜绣庄虽然没有闻达天下的声望,但幽州确是瑾瑜绣庄的天下。范家商铺既要和瑾瑜绣庄贸易往来,便是在进军抢夺瑾瑜绣庄的市场。现在幽州市面上,范家商铺出售的丝绣可有买回来?”
春嗯声道:“正要和郡主说这事呢!”
“你看!”春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这是我从范家商铺的分行买回来的,这缂样,可不是郡主往日在汝阳王府……臣相府绣的吗?这锦帕还只是其中最小件的一样东西,昔日郡主做的那些鞋样啊,衣裳啊,屏锦呀……现在市面上范家商铺出售的就是这些,幽州城里已经抢疯了。范家商铺完全不用致函瑾瑜绣庄以取得市场,他们现在已经占据了市场,送到我们手中的书函,倒像是给的我们一个下马威了!”
仿制我的手工来抢夺我的生意,还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个人真是越来越恣肆狂妄了!春叙述间很是愤慨,有底气的愤慨,显然对打这场仗信心满满了,果然接下来就听到了她的主见:“范家商铺的那些绣品,十成是臣相大人拿着郡主的手工让底下的绣娘仿的,那原本就是郡主的东西。时隔三年,郡主的手工更加精进了,范家商铺拿着郡主三年前的绣工与郡主现在的绣工挑战……”
自然是抵不过的。春由此也发出一声惊疑,“臣……范家商铺明知将落于下风,怎么还……”
我始才一笑,看春道:“总算回味过来了?”
我说道:“要想胜过范家商铺的三年前我的手工,瑾瑜绣庄需得出售三年后我现在的手工。如此一来,瞧一瞧瑾瑜绣庄的货物,我便是想否认我的身份都来不及了。”
我一字一字道:“他在激将我,以使我自露马脚。”
春惶乱道:“又不能露出破绽,又不能失去市场,那该怎么办?”
我蘸墨道:“叫秋取借王爷令牌一用。——不是梁国齐王爷的令牌,是突厥驸马爷的令牌。”
我默然道:“是求助王爷的时候了。”
春眼珠一转,已是会意,喜滋滋而去。
三日后,即是突厥的撒班推节,也即农历夏至日。乃突厥民族一年中二个节日。庆祝撒半推的方法常常是在碧绿的草原上组织赛马大会。从六月二十一日开始,直到七月十五结束。场外突厥民众品尝葡萄和香囊,弹奏动听的都达尔,打着手鼓,让青年们翩翩起舞,场内参赛突厥男儿赛况激烈,飞汗如雨。今年突厥驸马北皇漓更是亲自莅临大会,甄选评判。将会场气氛一次又一次推到**。烈日炎炎,并不吸汗的丝绣怎好穿在身上,何况又是民众大节,自是着本族服侍。光膀披褐,也利于战况发挥。那将近一月时间,瑾瑜绣庄大量出售的褐布备受青睐,范家商铺市面上的丝绣却是冷落下来。
过后洪掌柜欢欣谈及此事,说道:“本来瑾瑜绣庄主营丝绣,库存的褐布也是不多的。若不是有齐王爷的手印,短时间内也从突厥其他市场买不回来这么多褐布。”
洪掌柜微笑道:“撒班推节开始了,范家商铺也是去突厥各个市镇高价采购褐布,可是咱们已经捷足先登了。”
夏笑道:“金善公主回去凉山后知道此事,也是暗中修书知会了突厥地方管吏,帮了不少忙。”
洪掌柜点头称是,诚服看我道:“郡主此次又压制了范家商铺。”
“丝绣在突厥的市场本来就小,我们也只是在徒具销售少量的一些丝绣,和秋冬季贴身穿着的柔软里衣,更多时候将货物运往梁国、晋国出售。冬天这里偏冷,必须得裹紧,夏天突厥民众又更喜欢光膀披褐,加之撒班推这样强身健体的节日到了。我不过比范家商铺的主子更通这里的风土民情罢了。”早年也并不是不知这里的民俗,不过毕竟比不得现在在这里住了三年。与民同乐,很多事情,真的药自己亲身经历一番才深刻懂得。而那个人,行商中偶遇失利又如何,贫瘠的幽州市场赚取了,又能带给他多大的盈利?总归他前来招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番应对既没失去市场,有没关于我身份自露破绽,范家商铺小小消停了一下。我也总算偷得浮生短暂清闲。而酷暑天天气炎热,本就鲜少出门的我更懒怠哪去,索性整日陪伴佑儿,辅导功课,精心照佑。阳光温热,岁月静好,我躺在树阴下的湘妃竹塌上看着玩在一起的表兄弟,现世如此安稳,我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
“表哥,那只壁虎在那儿!在那儿!就是它刚刚对我撒尿!”
……
“死东西!还跑!还跑!叫你还跑!”
……
“操你女乃女乃的!”
……
……
我目瞪口呆望着云肄,简直无法置信眼前这一幕,无法置信这些话是从他口中吐出的!
我还记得那夜我们的冲突,我们的一次冲突。可是二日起床后,他又叫了我母妃了呀,睡了一觉,像是不愉快都忘记了呀?只是主动要求上学的他,在那以后,再没提过一句要上学的话。也再没碰过翻过佑儿的书了。
……竟不想学了这么一口粗话。
我已经过去了他面前,并不掩饰我的生气,质问道:“那些村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云肄仰头望我,我也才看到他的小脸上满是污渍,衣服上也布满尘土,更别说一双小手脏的跟什么似的。他一向是注意整洁的,因为怕我训教他,平时连玩的衣服脏了都很心虚掩饰,今日在我面前,还玩的像个泥人,显然是连心虚和掩饰都懒得了。
我正待发作,云坤却径自走过来,与我一辑后,回禀道:“属下在幽州城发现了沈径溪。”
沈径溪……
金善月前已经回了凉山,沈径溪怎还会出现在幽州?何况上次过来幽州,金善是气恨恨地过来的,只带了质成,并没有沈径溪随同。而除非有金善同行,否则金善是绝不会放任沈径溪踏出凉山的居处一步的……云坤特地来知会我,显然也是因为这个疑虑。我望住云坤,问道:“现在他人呢?”
沈径溪是私离么?便是从金善那私离,也是回梁国京城才对,来突厥的幽州做什么?
而沈径溪知道的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轻易走人。也实在不是我们大家软禁他,他孑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既没有妻室,也没有相好,甚至连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他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凭空消失,别人顶多笑着提一句,半点想念也不会有,一辈子不回梁国京城,就住在凉山,锦衣玉食,美人红粉,有什么不好……这是金善的认为,也是我们大家一致的认为。
云坤笑笑道:“沈径溪一进幽州城,就被我们的人发现了。也没去搭理他,只是静观其变而已。我们一路留意,不一会儿就见他在幽州城里迷路了。他逢人便问路,可是语言不通,突厥人不知道他问的什么,他也不知道突厥人回答的什么,那些会汉语的突厥人或者幽州城里的汉人,又欺负他人老实,一径作弄他。”
云坤正经道:“不过,沈径溪要去的地方却着实令属下愕然了。沈径溪一路打听的是去突厥王都的路。”
我亦是愕然,“他要去突厥的都城?”
云坤道:“省得他再在大街上招人眼球,给有心人留意了去,属下见四下无人的时候,将他带了回来。”
我点头,“做得很好。”
我吩咐道:“他现在在哪儿,你带我过去,我去见见他。另外,凉山那边,金善找他该找的急了,使个人去凉山给金善报个信,说沈径溪在我这里,我会想办法稳住他。”
“是!”云坤将沈径溪安排在一座偏院歇息,我过去的时候,沈径溪正围着庭院正中那颗海棠树走,边走嘴上还念念有词,隐约听见‘岳父大人在上’、‘岳父大人安康’之类的话,其实身负‘京城一才子’之誉的沈径溪并不徒有虚名,他确实是很有学问的。加之身材高大,面目儒雅,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一个俊美男子,不然金善也瞧不上眼。只是沈径溪诗文真的是读多了,有些读傻了的感觉,整个人的灵动聪睿就减得淡了,无端显得有些痴愚,甚至是愚蠢。
“沈大哥好久不见?”与他打招呼时,也示意云坤他们都下去,我单独见见他。
“岳父大人……”沈径溪显然并没留意到我的到来,口上依旧念念有词。我只得在唤了一声,“沈大哥!”
沈径溪始才看到我的到来,持的是再正规不过的男女相见的礼数,退后三步,称呼道:“云小姐。”
因为昔日常与三哥外出,本姓云,沈径溪一向以‘云小姐’唤我。换作旁人也未觉得有何异常,可面前这个人是沈径溪,不由想起戏文里才子佳人私下相见的场景来,一时忍俊不禁。又想起昔日长风山庄里那对年轻男女,颇觉神伤。这世上假作君子的男子多,真君子却没有几个,面前的这个人,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于是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不知沈大哥去突厥王都为何?”
沈径溪与我施了一礼,答道:“去求见突厥可汗。”
旁人或是诳语欺骗,或是回避不答,可沈径溪从来是知无不言,所言不虚。然而回想沈径溪刚刚念叨的‘岳父大人’,我心中满是疑惑,不禁道:“沈大哥有何事求见他钵可汗?”……不会沈径溪口中的‘岳父大人’说的就是他钵可汗吧?可是不可能啊,沈径溪对金善……
“……请求突厥可汗为我与公主婚配。”沈径溪虽有些面红,但还是如实回答。
我愕然望住沈径溪,一时不能消化从他口中吐出的这话。
沈径溪看我如此反应,想必是联想我的婚姻,有些气愤地训教道:“我既与公主行过周公之礼,自然要娶她。这是对她负责!”沈径溪像是联想到什么不堪的画面,很是难开口,但仍是毫不避讳地说道:“……虽……虽然这一切是她造成的,她的做法为世俗所不容,但我既然……就该对她负起责任……”
听沈径溪话里的意思,是金善使了什么手段,才成就了他们的‘周公之礼’的?
然而使了手段并不要紧,成就了好事,沈径溪愿意娶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沈径溪既与金善有了夫妻之实,自是一心要娶她。他这个迂腐的人的迂腐思想,这时候却是我们大家最乐见其成的。
早知道这么容易事情就成了,金善早先就该下手呐。
……难怪侍卫重重把守加以软禁,沈径溪还能离开凉山那边的家,原来是哄得金善开心。蓦地又想起一事,不对,他钵可汗绝不会应允沈径溪的求亲,沈径溪这一去突厥王都十成有去无回,金善怎么可能让他去送死?不禁问道:“沈大哥……是怎么离开家的?”
“我与侍卫说,我要前往突厥王都请求突厥可汗下嫁公主,侍卫就很高兴地让我离开了啊?”沈径溪看我道。
也是,侍卫怎想的到沈径溪这一去有去无回,只怕挂念着他们公主的好事终于成了,当时高兴过了头。
当晚我与北皇漓说及此事,商议道:“夜长梦多,我们只能留沈径溪一晚,早些将他送回凉山要紧。”
北皇漓点头,沉吟片刻含笑建议道:“不如咱们亲自将沈兄送回凉山,顺便贺喜沈兄与金善结为连理之喜?”北皇漓目注于我,似由沈径溪与金善的终成眷属看到了我们的美好未来,去沾沾喜气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默然,本能不想去。转而想到那个人把目光放在了幽州,我去凉山住段日子也好。近日清闲,就权当带幼儿消解学习的劳累,散散心。遂没有异议。
翌日离家,苑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我侧头望北皇漓,“太引人注目了。”
北皇漓无奈叹一声,温柔问道:“你当如何?”
我说道:“收拾些简单的行李,和寻常人家出行一个样子就好。”
此际确实不宜张扬。北皇漓虽不明情由,但向来任我。如是下人们重新整理行装。所有人都为出行而兴奋雀跃,唯独云肄,早起后鞋子也没穿,赤脚就坐在卧室门槛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活蹦乱跳的他一次那样木讷。木讷呆板地看着每个人准备出行匆忙的身影,欢喜的脸庞。
是的,每次这个时候,去凉山的这个时候,每个人都有机会,唯独他从来都是留在家里的那一个。
横竖不带他已成习惯,以前他又年纪小,他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一次,却呆呆地坐在门槛上。
是了,他比之以前,有长大了些。
佑儿拉我,拉了我又拉我,“姑姑,姑姑,我想和表弟一起去!”
“姑姑!”
“姑姑!”
“姑姑!”
……
……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坐着,只是在佑儿对我说出带他一起去凉山的请求后,他垂了头,仿佛害怕自己一抬头的热切会把我的不回应变作毋庸置疑的拒绝。怕轻微的一点响动就会惊破什么。
我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语气地问道:“你要去吗?”
他没有动,头也还是埋在膝间。
“要去的话,就去换衣服穿鞋子。”
他还是没有说话,却立即站了起来,转身面朝卧房走的时候脚步过快,额头还撞在了房门上。
他很快出来。
穿了新衣服,也穿了新鞋子。佑儿曾送给他的那一双。
他也不说话,一直到起程的时候。只是起程时,唯恐落后或者现状改变,匆匆走去了队伍的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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