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蹲到了地上,抱着头,竟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密邸剑气幽绿中,存留在我眼中的还是他先前看我星火蹿动如同地狱磷火的目光,耳畔回响的,也还是他先前像来自地狱般阴冷潮湿的声嗓,水滴粉身碎骨的声音中,那声嗓的余音也跟着破碎……那一瞬间,我竟生出他对父王有着父爱有着孺慕之情的错觉。心底本业对他那般形容父王很是恼怒的,感受到他的萧索隐伤,那股怒火意是发作不出。而他收整情绪后,又平静说话了,这一次的语音极是缓慢低沉,竟像在与我解释似的,“他背水一战,我自然帮他;可他束手就擒,我自然也听之任之。他毕竟是监斩我南宫世家满门的人,我做不到他选择做阶下囚,还拉他出狱门。明月!”
他道:“再说,在当时,我位及人臣,已是此生我仕途之颠。虽然,而今亦如嘴,但今日为臣,愿不愿为臣,怎样做一个臣子,做不做那一人之下,全在我自由意志。可当时……当时罪民之后,一切权利得来何等不易?富贵荣华,不小心便一脚踏空,我怎以承担那样的风险,他选择做阶下囚,我还劝谏他谋反,平白交自己卷进漩涡?自然是明哲保身,避得越开越好!”
“你回避,你明哲保身,这不失为良策,可为什么要拉着我一起?”
陡闻这样的话,我却是血脉贲涨了,歇斯底里冲他喊道:“你知不知疲乏,眼看着家人人头落地,而我还好好地活在空上世上,我过得生不如死!!
阴暗潮湿并不通风的密邸里,我的叫喊声久久回荡在各个斗室,兵器感应到震荡,不安分地摇晃着,发出‘嗡嗡’地抖动声,似欲挣月兑鞘革的束缚。我也才闻听到我的声间,凄厉而惨绝,又因悲恸带了浓重的哭音,不异于鬼哭狼嚎,也才意识到只在那一刻泪流满面。
声讨的,质问的,看着的人是南宫绝,可眼前视线却只剩一片模糊,长久抑郁化作泪水倾泻而出,一发便不可收拾。不是没为父母兄嫂的阴阳两隔哭泣过,可是在他这个始作俑者的面前泣泪质问和讨伐却是一次!……不,他不是始作俑者,趺苏才是!可是那么久都以为他是罪魁祸首,那样的意识,那样的印象已经铭刻在了心底,抹也抹不去,何况,他也是帮凶,难辞其咎!何况,一直以来都讨厌他,那么地讨厌他……
他的萧索隐伤早就消迩了,在我声泪俱下的那一刻就消迩了。他还是蹲在地上,本是埋在膝间的头却抬了起来,抬起来望着我。就如同他先前哀伤时分,我只是看着他,并不能说出劝慰的话。他亦然,此刻亦是一味望着我,一句劝慰的话也不懂得。不晓得该怎样说,望得久了,渐至他一味沉默的表情显得茫然,呆滞般的茫然。
不是恼恨他面对我的泣泪不闻不问,缺乏头怀,或者手足无措,只恨他对于我的声讨和质问,竟给予这样沉默的反应。他不觉得他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吗,不觉得他做了魔鬼就要拉我下地狱,或者说致我下地狱这是天诛地灭的罪恶吗,他怎以还可以一句说法也不给,怎么可以不做一点回应?气极了,对他咆哮道:“只说父王不相信你,你何曾又做过一件令他相信你的事?你怎反不先反省反省你自己的行为举止?什么‘仇恨都被他感化了’全都是假的!死的人不得好死,活着的人生不如死,你让汝阳王府的每个人生死都不得安生!”
我痛恶看他,“你一出生就是个祸胚,南宫世家的人大抵是被你客死的!从你一踏进汝阳王府,又将厄运带进了云家!所有的人都不该死,最该死的人是你!”
不再是一味沉默,持续那呆滞般的茫然,南宫绝的生命好像经过了停止,转变到了复苏的状态。他急促呼吸着,脸色在一瞬间彻底地冷了下来,更显得略带阴沉的一双眼睛寒潭似的,我说出那话,不得不说带了激怒他的心思,他果真被激怒了。然而他的爆发并未如我所料接踵而至,甚至于满腔的愤怒也逐渐沉淀为懊恼的愠色,说出口的话更是骇了我一大跳:“……我也说了那时我年轻,心思难免偏激,可是后来,我是真的不恨汝阳王了!”
“我也并非是非不分,汝阳王并未做什么实际上有害南宫世家的事,只是执行了保定帝的命令而已。甚至上,汝阳王平生虽只与父亲蒙面一次,却因为父亲……早年恋慕汝阳王妃的缘故,对父亲相知颇深,南宫世家灭门一事上,汝阳王还曾相助裨益,甚至因此受到牵连。保定帝因为疑心汝阳王涉嫌南宫世家一案,故命汝阳王为抄斩南宫世家的监斩官。”南宫绝道:“后来我为臣相,又一心为南宫世家报分雪恨,理清当年之事,这些,我又怎么不知?”
他在解释,竟然又在解释!我宁愿捂住耳朵,宁愿失去听觉,也不愿听到在我那样恶毒的语言攻击之下,他还能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语气,与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他怎么能不生气,怎以能不生气?!烦躁到了极点,我懊恼道:“就像刚才你说的‘他败在那一刻迟疑间,所做出决策的错误上了’、‘不会作梗阻挠,还会助他一臂之力’、、他看轻了我、……一样的,你说你不恨父王,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当然会这样说了!”
完全不晓得是在懊恼他还是在懊恼自己,只是一味在脑中涂鸦加深他墨黑的形象:“什么‘这些我又怎会不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与人同流合污,落井下石?!你根本就是逞惶狡辩,文过饰非!”
他也恼了,终于也恼了,“是,我恨他!”他蓦地打断我。
得到这句让钉信的回答,所有的烦躁总算烟消云散,也总算能完全恼恨地瞪着他!
亦发觉,与他争锋相对,竟比一团和气我还要应付自如些。他客气了,我反倒跟针毡上坐着般难受烦躁。
也是,从来不和气的人,乍然和气了,也难怪我不自在。
而这时,又有几个字像春天的惊雷平地炸响进我耳膜:“恨他不将你许配于我!”
我如遭雷击。
许久,我还是不得不说服自己直面现实——那是他的声音!
此际想要羞辱他是一件再轻易不过的事,也是如同他精于此道我也同样游刃有余的擅长,抛开这两点来论,以我和他的相处模式,他的这句话换在任何时候,我接下来的回应必定都变作了回击,克尽我所能地对他予以羞辱,本来,这样的气场,才属于我与他。可是,此刻话说出云后,我才听到我说的是:“父王哪有未将我许配于你了?”
“可是每一次开口,你只要一反对,他就不坚持了!”他义正严词回驳道。
这也能构成他恨父王的理由?我哑然骇住,再开口,语气不知不觉变作了他先前那样心平气和的声调:“你也不看看你那幅样子,哪个为人父母的,放心将女儿交托于你?”
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竟是在帮他做失隅的自身总结,过了一会,回味自己说的话,才觉得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怎以觉怎以不正常。
“……真是……这样吗?”置身阴冷的密邸,他的鬓角上开始微微汗湿,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漆亮的眸子在密邸黯淡的光线下越发显得熠亮,却只衬得脸上那层薄晕红的沁血。
与他的谈婚论嫁,我只说了父母的疑虑,却只字未提我的不情愿。
真是,没有不情愿吗。他带着欢喜欢这样问着。
如此回味反应过来,有血气刷冲击到我的大脑,我几乎以为我立刻就会溢血身亡。他脸上那层沁血般的薄晕相比之下简直不足一提。然而他全为欢喜,我却全是惊惶窘迫。最是想就这样溢死了的时刻,真正血气上翻,喉咙中有什么物什汹涌一滚,已是“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摇摇欲坠的我,薄晕妃色的脸庞早如蜀地变脸,戏法般戴上了铁青的面具,配合着脸容,他迟疑欢喜的声音也瞬息作了雷霆怒吼:“给你说了刀剑煞气伤身你不听!”话音未落,已是打横抱起我,往满是凶器极恶之地的密邸外飞奔而去。
……
我的体质并没有那么羸弱,这几年在远离是非的边地更是调养的很好,加之他带我出去救治的及时,当下便无大碍。但他着实惊了一场,几日后我身体彻底复原,才算松了一口气,经此一事,或者,该说密邸一行,于密邸里的那番对话后,与他之间关系便已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变化就像是整个冬季光秃秃的树干,历过春天一场油雨,就开始抽枝发芽,你用肉眼看不见它生长的痕迹,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惊觉:呀,什么时候它已经长成这个样子?
本来在派遣抽调了明月小筑外的待耳督墓室,他便成了我府苑中的常客,如今更来往的频繁。起先我最起核妆时他不合时宜踏进我卧房来,春她舞还盼顾他一眼,而今连看也懒得看了。他也不要尊严,从来都似没看到我双眸微睐看他的讳忌。已抛开那东西,我便是加以鄙薄也再中伤不了他。索性沉默以对。难不成我还恭身为他拾拣?随之任之,倒也相安无事。
“要外出?”今晨,早朝回来照常来往我这里,朝服都还换。
他已下朝回来,我不至这么晚起床,却坐落妆台收春妆点打扮,秋冬更是提剑等候在旁侧。是以他有如此一问。
没应他,然而沉默无异于默认。
是要外出,去齐王府。回来京城便暂时中止了与北皇漓并肩而立的盟友关系。之所以只说盟友,是我内心也承认夫妻关系依旧存在的。回来京城,是与南宫绝,与趺苏的相见,却也是与北皇漓的两地分离。甫回京城便分离,道别时说‘改日’这一改日,就是近两月的时日!
我也知道两月是久了,时时刻刻测思这么久了。然而虽是晓得,却迟迟迈不出去他那里的脚步。我承认我是在逃避,虽知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而我也不想解决问题,甚至不皮坏我与北皇漓的关系,哪怕是夫妻关系。一句话说,但是我不想改变现状。一辈子做北皇漓的妻,这也很好,我舞这么多人中,有一个人是快乐的。而我也因此不再欠北皇漓什么,不会觉得再欠他什么。抛开这些因素来说,得他这样的夫婿,毫无遗憾亏缺可言,本身就是人生幸运之事,不是北皇漓之幸,是我之幸。
“你们先出去。”南宫绝环视过春和秋冬。
竟差使起我的人。而更令我惊愕的,是替我核妆的春,和提剑等候的秋冬竟然都领了他的命令。
也是,是去齐王府,今早上我默不作声,春和秋冬如是也默不作声,只怕此刻早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图个须臾自在。
再回神,铜镜中我的面庞旁,已多出一张俊雅面庞,许是钢镜模糊看不真切,他的面庞虽是俊雅,却没有丝毫表情,然而他的声音磁性中透着温柔,我便又疑心是我看错了。“去哪儿?”他低俯着身,手撑着妆台,在我身边,贴着我耳际问。
干他甚事,恼他过问,侧转头瞪着他,位移不偏不斜,正好四唇相贴。恼怒倒陡然顿去,一时却连其他意识也顿去了,连退避这样基本的反应都不晓得,只是一味呆兀,他也有瞬间呆兀,但他回神的却极快,在我身后贴着我耳际问话,温热气息本就喷在我的后颈,痒痒有感。这刻更是清晰而强烈地感到他加快的,急促的呼吸,我才若有顿悟,他的两瓣唇已经迅捷地捕捉过来,衔住了我的唇。这是距离被迫身他的那段岁月的四年后,再回来京城他首次行为失矩,我惊惶间攘挣扎时,他强有力的手臂已将我的身子紧紧箍住,搂抱在了他厚实的胸膛上,他气息喘动的厉害,好似急于抹去我与他人生交集四年空白的痕迹,握住抓住,以证实手心中的不是虚无和虚无缥缈的‘情’不同,‘欲’没有那么高尚,口中功城掠地,实实在在,后来也不知是情要多一些,还是欲要多一些,牢牢桎梏住我,既一举去了我所有的抵抗,又与他身体贴的密实不分,连我座下的椅子也被他占掠,霸为己用,立场宣告彻底失去,我的座下换作了他的腿,清晰僵硬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
他的吻是那样火热,被他桎梏无法推拒之下,不是没被灼烧曼延的,然而烈火总是容易伤身伤情,烧着自己的烧着另蛤,又因为长久对他的看法早已于无形中形成潜意识,是一时淡不掉的,难免心存提防基戒备。以至唇瓣被他吮吻的肿胀难耐了,才在那燎原的火热下忘却了一切想忘却的,然而是时唇上却蓦地一痛,又将方才忘却一切拎回了面前。
“你干什么!”我以指捂唇,狠狠瞪着他道。
不是在质问他的你侵犯,质问的是他咬我!
他的唇上还挂着一滴血珠,却是我的!
果然是不该撇去对他的提防戒备的,潜意识原是没错的,到底是我咎由自取!
他将唇上血珠抿进口中,“就这样出去。”他喘着粗气如是说,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指下的唇瓣常肿胀,因着肿胀的麻木了,一时倒是未再有所觉。不过手指这般感受着,触觉却是清楚。而那肿胀唇瓣上的疼痛处,他咬的那个地方,还在冒着血水,我的手指被糯湿了,想急视也忽视不掉——就这样出去——他说就这样出去——心中迷惑醍醐明晰。
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恨,只狠狠瞪着他,还是那句温柔的问话复又传进我耳中,“去哪儿?”像也知道惹恼了别人是要低声下气,他外观慈眉顺目,好似完全没有恶欲的温润君子,只**强自被按捺下暗哑的声线和扭曲的容色初得报与君子形象那样的不和谐。
固执己问,更与先前那个心机颇深的成熟男人相悖,像个不得答案死不休的孩子。
我几乎是哽着气道:“齐王府。”
如此模样见北皇漓砸蛋女孩民不妥,回答这话时已已决定改日再去,他显然也晓得。
果然,他越加好了风姿,扭曲的容色扭曲着,竟扭典成了一朵怪异笑容:“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用午膳。”这话却是带着料定我不会去齐王府的意味了。
而这个样子去齐王府,我还如何待的久?还需得他说?然而不去便是遂他的愿了……偏不想他事事顺遂,我主意立改,骇笑起身道“臣相府到齐王府,来回的路程都得耗时一上午吧?”
他本是箍着我的,只没料到我刻起身,没有掌握的紧而已,我猝然起身中,他伸手去抓已是不及,身体尴尬立现。我只作未见,他为着掩饰,摆出了极通情达理的笑容,和善道:“那晚上,晚膳前一定回来,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许是**未褪的缘故,那话音中,我竟听出了深情。然而才有一丝怔忡,蓦然醒悟,不去齐王府,于他而言是乐事;以这副模样去齐王府,北皇漓见了,于他而言也是乐事,左右都是一个乐字,他又不亏,何乐而不为?倒是将左右的路都堵死了,我怎么走怎么是个输字。也难为他,痛苦之下,还一刻不忘施展奸计。
而原本很简单的道理,我却入了圈套自陷囹圄,到底是与他作对的心思坏了事,怨不得人。只悔之晚矣,进退失据,越加气也不是恨也不是,却只得抽身离开,一径住卧室外悻悻而去,不去想背后他还在痛苦或者已经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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