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传来消息,南宫绝明见了我与趺苏的情感,然而思及此,之于我的处境,他心中不安更甚。
闻听口信,不禁啼笑皆非,我与趺苏感情好,他心中不安;感情不好,他更见不安。他到底想要怎样?日理万机的他,如今却比个街市妇人还婆婆妈妈,几时转了性子了?
正因他而恼烦,卧房外传来促急而纷乱的脚步声,已被软禁许多日,自是听得出那是奉命围守我住处的侍卫所发出的声音。又添置了许多侍卫过来,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正惶惑,又听到卧房外压低的斥责声。是奉命监守这里的总管公公在斥责与我一道待在卧房中无聊,如是附近溜达的陈珠和阿细。其实也不是她们懈怠职守,实是先前冬来过,我有意打发走她们。推门声响,陈珠阿细虽是懒怠,也进了卧房来。与我面面相顾,百无聊赖地待在了屋子里。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每日都会过来我住处的趺苏一连四五日不曾出现,有意问过陈珠阿细,也是不知。不仅如此,连总想往我住处走动的冬这几日也没出现。这日用午膳时,不禁有些食不知味了。却意外见到又呈上来的膳食有我喜食的糯米兹。因糯米难以消化,从前得母妃叮嘱,厨房里的人便甚少做与我。只在每每心情郁郁之时格外讨欢使我高兴。虽不知是不是冬的意思,但试试无妨,何况本为我喜欢的食物。谨慎着咬了口糯米兹,果然咬到里面一个圆硬的物什,按捺住心底的欢悦,趁陈珠阿细不在意时才小心探看。是冬扭曲的笔迹,看得出她书写讯息时的险恶环境和紧张心情。字条上写着趺苏这几日并不在棠梨宫,棠梨宫内外形势紧迫,怕是战事在即;这样形势虽只在迟早之分,但这一天到来的这样早,冬言语之间颇怪南宫绝,似乎是南宫绝因为不安我的处境,先按捺不住。
冬在字条上说,内应之事恐怕趺苏已经起疑,整个棠梨宫宫人经过了调整撤换,御膳房也未能幸免。这样敏感的时期,她并不敢寻隙往我处走动,让我私下转转,找个机会与她接头,也好就着形势共商对策。毕竟我不比她,虽被软禁,但只要被人在棠梨宫四处走动是能够的。
看过字条后不免心中起伏,虽然局势紧迫这几日也有感觉,但万没料是因为南宫绝首先按捺不住。
蛰伏汝阳王府十数年都忍了,此次不过十数日,便按捺不住了?
窥了眼因为无所事事趴在桌上打着瞌睡的陈珠阿细,我沉吟问道:“你们可要出去走走?”
不因他而恼烦了,实在懒得多想他。既然事已至此,我合计着点,便是配合不当,也不致拖他后腿。实在不行,明哲保全自己和那两个孩子。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不为我所牵挂顾及之中。大不了他死后每年清明不忘提点云肆去他坟前给他上柱香。
阿细最耐不住寂寞,看我要外出散心的样子,已是一扫睡意精神抖擞道:“这几日在房里都闷坏了,可惜郡主又不哪里去,奴婢们奉命陪在郡主身边,郡主不哪里去,奴婢们又不能走动。”
陈珠本还有犹豫,到底经不起四处逛逛的诱惑,亦是欢喜,未说话,却去了壁架上为我取大氅。
然正准备出门,蓦闻纷至沓来的沉重脚步声,沉凝看窗纸投影出重重叠叠的阴影,为首之人可不正是几日不见,风尘仆仆归来的趺苏。
他过来我这里从来是缓步轻声的,再不知这几日离开棠梨宫经历了什么,思及冬透露给我的南宫绝先按捺不住的消息,我更见心中沉凝。
这几日一直足不出户,没觉出冬日寒冷,此时他蓦地推开门,清冷的冬日北风灌进卧房,嗖嗖地吹到我身上,让我打了个寒噤。
他过来我这里的气势,推门的雷厉,踏进屋盯着我的黢黑目光,似准备对我发难,然而当真正面对我,却又发作不出。索性骤然转身背对我。
他背转身的那刻,为其接驾,跪于一旁的陈珠阿细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将房门掩上,与随他回来的其他部署候在了卧房之外。
我只默不做声,站立原处看着他皮毛大氅未解的宽硕背影。
尚不清楚状况,静观其变不失应对良策。
趺苏背对我站了一会,方平定情绪转过身来,然而却径自走去了窗前。
“算算我们认识,也有六年了,”好久,他开口,声音却不见一丝温度。
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
不晓得他要说什么,仍旧只是看着他。
他望着窗外大簇利剑形状的芭蕉,没有春夏时节那股子新绿,因着寒冬霜染,格外深薏,那是暮霭沉沉的颜色,“垂暮之年的老人喜欢回顾平生,感情将要走到尽头的失意人也喜欢回顾爱情,这几日我总是历目过去,或许我们的感情,真的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许是话语感伤,连带他人都疲惫了,过来我这里最初的威凛和危险就减得淡了,他转过身,望住我淡漠笑:“细思六年里我们在一起,屈指可数。甚至除了长风山庄的结识,再没有一次美好如意。满脑子里都是你与南宫在一起的事迹……也是,他本来就是汝阳王府的养子,从一开始结识,你们就是家人。过去是,现在……更是!除却你在边地的三四年,你们的人生便可谓相绞相缠。虽有痛苦,却也有欢乐,有悲伤,也有快慰……有喜有悲,这才是过日子,本来过日子便是这般如此。”
他微微一笑,仿佛与我闲话家常一般,“据说,你们从来就心有灵犀?”
他是共赏孔明灯的翌日离开棠梨宫的,棠梨宫人事调整,亦始于那日。他许还不晓得冬的潜在与棠梨宫中其他内应,但显然已经起疑。心有灵犀……他突然如此发问,再思忆离开棠梨宫和人事调整的日期……定是与孔明灯的事有关了。也是,即便有内应递话传讯,若不与南宫绝心意相通,即便我有做了什么,南宫绝也不能领会。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脸上,片刻,道:“从前没把你们交识十数年这样的感情当一回事,何况我也不信灵犀相通这样的事情!”
“但是此次……”他沉吟看我,“我算是见识了!”
他停一停,复又放硬了语气,“本来,与他宣战在即,我还想问问你,我们两军对垒,你向着哪一方的,现在看来,我不用问了!”
我并不回驳,只笑意涣散地望着他:“他是肆儿的爹爹,肆儿和佑儿都在他那里,我自然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似亦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假若,他不是你孩子的父亲,这世上并没有那两个孩子,你又怎么说呢?”
心神促乱下,望著他,我冲口道:“假设并不存在!”
他看着我,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更浓了,我都不禁为我莫名的促乱不自在了,须臾心神沉淀下来,人也不禁落寡伤怀,有忧悒从心底悠悠漫出:“其实,他志不在江山,无意取代你的位置。”
……当时位及人臣,已是此生我仕途之颠。虽然,而今亦如此。但今日为臣,愿不愿为臣子,怎样做一个臣子,做不做那一人之下,全在我自由意志……
他的话字字清晰地回响在我耳畔,虽然不能保证他真的不会李代桃僵,但他这人说服还说服得通。不去感受趺苏眸光的压迫,我低声道:“只要不招惹他,你们完全能相安无事。”
“嗯,”他笑,“可是他先招惹我了。”
他望住我,饶是我低了眼,那微睐的目光亦刺的我眼前发昏,“此次会谈,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闻言我霍地抬头看趺苏,“你们会面了?”
他目光濯濯,望着我虽震惊却不完全意外的容色,“宫中果然有他的线人!”
他此人疑心本就重,已经起疑的事我消迩他的疑心也是消迩不掉的,便是此刻从我这里笃定,也与事情大局无甚关系。他望著我,凝目道:“你知道吗,他愿意孤身前往棠梨宫,以他被我软禁,换你平安离开。”
“不可以!”我惊骇月兑口。
“看看,你的反应有多激烈?”他骇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语气散漫,疏懒地说道:“你着急什么,他不过相信你的智谋,与他不相上下。正如他笃定他能救你出去,你月兑身后,一样能救他出去。不过是不忍你身陷囹圄……他知道的,我喜欢你,不会也舍不得让你受身体发肤之苦,却……怕我对你做出强迫你的事来,所以才不顾惜自己性命安危,打算换你离开,说到底,也不过在意你的清白!”
话到此,他骤然低落地笑,“……可是若换作我,我连他因为‘在意你清白’所做的事都做不到……哪怕你能救我出去……要知道,我有多么恨他……”他蓦地咬牙,猩红目光一如牙齿铮铮,腾起的烈焰似想将那皓白之色也烧焚成猩红颜色,“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哪怕杀我父辱我母霸我皇位的保定帝,我也没有这样恨他……恨不能喝他血食他肉……”
我从来没有见过趺苏这样的神态,然而对南宫绝的恨,我是能理解也能想象的:因为我,他恨南宫绝;恨却不能奈何,是而更恨——不能奈何,这便牵涉到了政治。说到政治,就更恨了——他不是寻常人,是南宫绝比不得的人,是皇帝!方方面面,他一点也不比南宫绝次劣,甚至还有凌驾于南宫绝之上的身份地位,却因为这样的南宫绝,处处透着无能为力……
我不晓得说什么,说到底,只是他庸人自扰而已。作为一个梁人,他是我梁国最高统治者,君临天下;作为一个男人,三宫六院后妃美人如云,天下哪个男人不羡慕他?谁不爱美色?就拿南宫绝来说吧,自三四年前知道我与趺苏关系起,便常自在我面前说,今日巧遇趺苏身边哪位美人,如何如何貌美如花,言谈之间颇是钦羡……趺苏对南宫绝的恨因而起,趺苏他拥有的还不够多么,何必对我耿耿于怀般地执着?欲劝解,然而连劝解都意懒,我只平心而论,实话实说:“他不恨你……”
是的,南宫绝不恨趺苏。便如教导云肆,也只教导的是让云肆远离趺苏。他想趺苏,鲸的便便作比就看的出——他只是以他一贯损人自娱的修辞将趺苏特持的龙诞香作比鲸的便便,孩子般地损他娱乐一下。待趺苏,他完全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并不存在大人甚至是男人或者趺苏待人特别是待他那样深沉莫测的心智。他不恨趺苏,虽然他没有说过,但我能感觉的到。我也并不质疑对待这事我的感觉。
趺苏怆然长笑出声,“哈哈,他当然不恨我!他位及人臣,万人之上,即便在我一人之下,我亦对他莫可奈何……我是皇帝,是皇帝啊……”他看着我,“感情上,哪怕我们曾经相爱,你的人,甚至是心,都已经是他的,早已是他的!甚至你还为他生下了儿子。而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扬臂道:“他恨我什么,有什么可以恨我的?!”
趺苏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向我:“他人生如此得意,有什么可以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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