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都心中不安,旧历年也在不安中过去了。更令不安重重增长的是,自那日南宫绝离去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待问过臣相府他的人,问遍所有人,都不晓得他的去向时,更是惶恐无边。肄儿每日数回与我询问爹爹哪里去了,所有的人都在担心他,方觉得他不可或缺。至少于肆儿,于我以外的所有人是。
而我,真心而论,真正人生里抹去他了,又如何能习惯?以往那些年里有他在身边嫌烦,此次回京以来,倒不嫌他烦,却也是觉得他这人于我可有可无,然而真正消失了,再如何欺骗自己他是可以离开他……再是痛苦再是不习愤也要习惯,可是他的名字,他的人,可以从我的人生里抹去,却绝不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我生活在天之崖,他也一定要生活在海之角,而非另一个世界。
找他,翻遍了整个南阳找他,甚至南阳之外,及至整个梁国,再是梁国之外,及至……
终于这一日,一个满身血污,又面色青紫伴有中毒迹象的人到来南宫世家,出现在我的面前,仔细辨认,却是林烁。趺苏身边的御林军统领林烁。本来就疑心南宫绝的失踪与趺苏有关,林烁是趺苏的人,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宫世家自更不引人待见。所有人都驱逐他,却是北皇漓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一语压下众人心底的愤懑不平。
“我相信他!”北皇漓正义凛然道。
我亦是道:“我也信任他。”
是的,我信任他。
没有忘记林烁数次予我的惠善,虽每次奉趺苏之命行事,却对所行之事从不赞同。望著北皇漓与我,林烁露出了一个慰藉松心的笑容。
南宫绝果然受困于趺苏,究其原因,我要与北皇满远走高飞,倒是其次,不过是对他最后冲击了。原来早在那之前,趺苏便已找到他母亲娘家吴氏老宅,在那里设下天罗地网等候他。他母亲虽是独女,吴氏那一脉人丁也早已作古,吴家老宅只是废墟,但趺苏笃定他一定会前去,定然握到了那里的什么把柄。而他果然去了,想必是真有把柄被趺苏握在手中。而知晓去会趺苏,前路险阻,八成有去无回,是而在又知道我决意与北皇漓远走高飞,他那等苍凉,旋即想着自己即将的遭遇,又释然,言该说对不起的人从来是他,从来都是他对不起我,甚至不对是否争取云肆置言一句,便那样决绝地离去……不是他不要云肆,而是他此去难回。
“……整个吴家老宅都被毒气侵袭,方圆两里,已被御林军封锁戒严……”
林烁说什么,再听不清了,满心里只记恨着南宫绝。他以一去不回的自殛方式,把云肆丢给我,想要以云肆牵制我,让我自此走不成了吗?他好计谋!……我不会让他如愿的,一定不会让他如愿的!我要把他找回来,一定要把他找回来,然后把云肆丢给他!永远地丢给他!
……“吴家老宅在哪里?”
并不意外我问出这样的问题,“霜林巷二十八号。”回答的人却是北皇漓。他紧接着道:“秋冬,带你家郡主去!”
有些意识不清地看北皇漓,北皇漓的眸光却异常清亮明鼎。初到南阳,即游山玩水,果然不是只为消遣玩乐的。
“不可!”佑儿越来越有世家子弟的样子了,前一步道:“那里情势险恶,光不论其他部署,就毒瘴一样,林烁叔叔现已毒势攻心,可见那里毒气的厉害。”
北皇漓模着佑儿的头,无奈道:“毒气都使用上了,可见皇上已用了绝招。只有你姑姑去,皇上念及旧情,或会稍下留情。”
北皇漓看着我,不无忧虑道:“前几日追踪到皇上在寻几味毒药,便猜测他有可能以此用事,所以准备了一些抗毒的药。——虽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至少有备无患。”
“娘亲——”云肄低低唤我,亦不想我前去冒险,然而那个人是他的爹爹……
与秋冬俱是上了马,正欲策马离开,云肄又叫住我,“娘亲!”将一个小方盒子交给我,“娘亲,危险的时候打开它,里面有可以护佑娘亲和爹爹平安的东西哦!……一定要危险的时候再打开它……”
策马跑出很大一段路,云肆唤我的声音又传过来。勒转马转过身看他,他正对着我叮嘱般地喊道:
“娘亲,你一定要将爹爹带回来哦!”
“一定要将爹爹带回来哦!”
……
没有依靠秋冬引路,是寻着那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临近吴家老宅的。没有忘记上次在棠梨宫,趺苏已欲致冬于死地,远远见着趺苏的御林军,已是示意秋冬回去。两人不欲,到底禁不住我再三将佑儿对她们的托付,含泪折路而回。这里动静,隐约惊得御林军注意,在他们还恍神间,我已一勒马,策马直驰进封锁区。没有御林军放箭追击赶尽杀绝,入毒气封锁区,去吴家老宅,这本来就是去送死!没有人会阻止敌人去送死——相对趺苏,我已然堪称他的敌人——何况,整个吴家老宅甚至周遭方圆两三里封锁区,俱被毒气笼罩,他们惟恐远远避着还来不及。只隐隐听得有人惶惶与趺苏禀报,“……皇上,是明月郡主……”
我乃他们的皇上的敌人,禀报起来还这么惶惶做什么,真是可笑至极!
然而趺苏声音也那等灼烫做什么?但他到底是无情的,一直也都知道,杨剀与他就此请示过后,就听到他空洞的声音:“照旧行事,不得有误!”“是!”
没有如往次一样再意冷心灰,此次是真的释然了的。
只是北皇漓这次也犯糊涂了,还言趺苏念及旧情,或会稍下留情。
其实是瞧见了跃苏的,然而再懒得想象为了南宫绝入吴家老宅去送死,或者说陪着南宫绝送死,他会是何感觉,“驾!”他的话音落后,我的人、马彻底没入了毒瘴深处。
总算将他们都摈弃得远远的了……
总算……
趺苏果然是铁心致南宫绝于死地的,封锁区越往深处走,越窒息憋闷。在宛如漫天烟雾的封锁区里找到霜林巷,见到二十八号吴家老宅那几个字,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进去吴家老宅,里面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在马儿连栽了两个跟头后,我不得不自己下来探路。只是,这样重的毒气,便是我预先服用了抵抗毒瘴的解药,怕久了也是无济于事的吧,而南宫绝……
“南宫绝……咳咳……南宫绝……”
“南宫绝……”
“南宫……”
……
…………
不知找了多少时候,也不知跑遍了多少个院落,始终不见他的回应……倒是在吴家宗祠里听到声响,然而去看,却是一只瓦罐翻倒……始终没有找到他,不知不觉又找回了吴家宗祠,又叫了他一声,却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以为是落入旁人手中,才欲挣月兑,已听到他吃力的吐话:“……你……来做什么?”
是他。他还活着……
话语固然微弱,转身瘴气中看他,固然也气色不好,但至少还活着。
“……不是跟北皇漓远走高飞了吗?咳……还来找我做什么?咳咳咳……”这个时候了,他还只想着这事念着这话。
拿出药丸要喂他,他看了看我——能在宅子里走动这么久还没倒下,虽说不上安然无恙,但至少是有备而来的——知我服过药了,始才看着我吞下。
注意到那只瓦蹲,就在他的身旁……之前,他想必连走动也走动不了了的。回应我,挣扎着站起时想必碰翻了那只瓦罐,而我只把那声响当作了寻常。甚至看到了那只瓦罐,却没注意到一旁的他。好在重又找回了这里。又看到了我,听到了我唤他的声音,怕再引起不了我的注意,他站起,并且捂住我口鼻显然尽了最大努力……
服过药须臾,他的气色果然好了一点点,人也能走动。见他暂时性命无虞,我松了口气,而他已问我,“可有不舒服?”
说话间,又捂住了我口鼻。
被他那样捂住,没法呼吸才不舒服!
推拒开他,不悦道:“北皇漓给的药很有作用。”
闻此话,他亦是释然。
“……可是,不快点离开这里,那药迟早也无济于事。”他才服了药,比之前大好,自然以为那便是这毒瘴的解药,然而我是服过药再进来吴家老宅的,这里毒气并不能说对我完全不具侵害。不舒服,身体很不舒服!北皇漓本来就说了的,那药丸对毒瘴固然起一定的抵抗作用,但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不确定排不排得上用场。
“不是解药?”他皱眉,拉着我就道,“这就突围出去!”
“不可!”我拉住他道:“御林军已经将吴家老宅周围两三里封锁了,目的就是想你被毒死在这里。——除此之外,皇上亲自坐镇,弓箭手在外候着,便是你能活着走出去,也会死于乱箭。”
他看着我,“他的狠辣,我是想到了的,然而……”
他怔怔的,不可置信地,“明知我处于这般处境,你还闯了进来?”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从来不敢想的。
被他怔怔地道出,我一时也怔怔的。
不止他没有想到,不敢想,这也是我自己没有想到,不敢想的。
许久,他蓦地有些想通了,望著我,含喜道:“你并不想远走高飞离开我,是不是?”
我怔兀看着他,不解,也气他恼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满脑子里在想这事?
而他已伸出手掌抚摩我脸颊,似喜似嗔,末了,似又有些懊恼,“你可知早前我被你气成什么样子?”
终于,似忆起自只处境了,他窥着我神色道:“此次我若真命中该绝,你陪了我送命,是否无怨无悔?”
恼了,不禁怒道:“也没有口忌,什么话都说得!”
他却笑了,拥住我道:“虽不能亲口得你说一句,我亦为此知足。咳……”
显然暂时抵抗毒瘴的药力也快过去了,那毒瘴,又令他咳起来,而我也早已呼吸不顺。又坚持了一时片刻,他看着我,“你走吧,他不会想杀你的,现在出去,咳,得了他解药,就平安无事了。”
我伏在他胸口,接着他的话道:“然后与他重拾旧情,我还是王府郡主,我若愿意的话,还会是他的妃子,他的王后……;佑儿,会是名副其实的云姓王爷;而肆儿……”我笑起来,“会是他的继子,改姓‘北皇’,或长成为北皇漓那样的藩王宗室,或被他立为太子,他日顺理成章登上皇位,继承江山……”
“咳咳咳……”他剧烈的咳起来,明知道我信说一通,往事物发展的反面信说一通,一想种种,也不禁血脉贲涨,又思及我的不愿离开,双层愤怒,连发炮制般地对我吼道:“你走啊,他对你有情,终究不会杀你的!”南宫绝盯着我叫道:“出去!别陪我一道受死!”
更贴近地伏在他胸口,我徐缓道:“与你同归于尽,是我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愿望。我因你名声丧尽,为你诞下麟儿,你一个愿望都不给我么?”话毕,已是泪落。
因为趺苏,与他举案齐眉是我的愿望。然而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抵不过造化弄人,流年无情。
相比之下,恼着恨着南宫绝,倒是我自幼年起就做着的一件事。汝阳王府灭门那么长一段时间内,更每时每刻期盼着与他同归于尽。
……明明说的是彼年愿与他同归于尽的事,此时,他却目光血红地看着我,吼叫着叫我离开的那个他被封印住了,爆破了,在我徐缓的话毕,泪落的那一刻就被封印住了,爆破了。
“呃……”这时我月复中一阵绞疼,禁不住申吟出口,他的一滴泪落到我唇上,抱紧我,惶急地叫道:“明月,明月!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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